村口那棵老槐树,虬枝盘曲,像一只伸向天空的巨手,固执地抓握着什么。树下的竹椅上,坐着秀兰奶奶。她佝偻着背,像一枚被时光风干的核桃,唯独那双眼睛,依旧固执地投向村外那条蜿蜒的黄土路,目光锐利得能穿透几十年的烟尘。她脚边放着一个旧竹篮,里面堆满了折好的素白纸船,每一道折痕都浸染着漫长光阴的沉默重量。
“秀兰婶,又等志远叔呢?”路过的后生笑着招呼,语气里藏着习以为常的揶揄。 秀兰奶奶眼皮也没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干瘦的手指却不停,又一只棱角分明的小纸船在她指间诞生,轻轻放入篮中。这声“嗯”,是她的盾牌,抵挡着外界几十年如一日的劝解和叹息。她心里埋着一句话,沉甸甸的,压弯了她的腰,却从未出口:“他不回来,我就等。等一辈子,等到死。”
1948年的春天,寒意料峭。县城火车站人声鼎沸,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离愁的呛人气息。蒸汽机车像巨大的钢铁怪兽,喷吐着浓烟,发出粗重的喘息。站台上,秀兰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碎花薄袄,紧紧攥着志远的手。他一身崭新的土黄军装,肩章挺括,年轻的脸庞紧绷着,写满了奔赴战场的复杂情绪——有豪情,更有无法言说的眷恋。
“拿着!”秀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只刚刚折好的纸船塞进他手里。那船小巧轻盈,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遇河过河,遇水渡水……盼你顺水顺风,平平安安。”她顿了顿,喉咙发紧,“早点回来。” 志远用力回握她的手,指尖冰凉。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誓言:“等我回来,秀兰。一定回来!”汽笛骤然撕裂空气,尖锐得刺耳。志远猛地转身,那个穿着军装、挺拔如小白杨的背影,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和弥漫的烟雾吞噬。秀兰踮着脚尖,拼命睁大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那抹军绿彻底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心口一片冰冷的虚空。
志远走了,带走了秀兰的魂。村口那棵老榆树下,从此便成了秀兰的另一个家。无论寒来暑往,风霜雨雪,她瘦小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那里,翘首望着路的尽头,像一尊生了根的石像。晨曦微露,她带着露水而来;夕阳熔金,她披着晚霞而归。村里人从最初的同情、规劝,渐渐变成了麻木的摇头叹息。“秀兰魔怔了。”“志远骨头怕都化成灰了。”这些话,风吹过她的耳畔,却吹不进她的心里。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条路,以及路尽头可能出现的奇迹。
岁月像村边那条无声的小溪,看似平静,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秀兰的青丝被风霜染成枯草般的灰白,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她的小院越来越静,静得只剩下那台老掉牙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日复一日,固执地播放着同一首歌——周璇婉转哀怨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歌声在空寂的屋子里盘旋、回荡,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孤鸟,撞在四壁上,发出心碎的呜咽。这是当年送别时,站台上喇叭里反复播放的曲子。它成了时光的锚点,把她牢牢钉在了1948年那个烟雾弥漫的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