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几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堆散了架的枯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了半个世纪的悲恸、恐惧和屈辱，终于冲破了那层用沉默和伪装筑成的厚厚堤坝，化作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恸哭。那哭声闷在胸腔里，只有肩膀剧烈的耸动和断断续续、风箱般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小军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老人，看着锡纸上那力透纸背的七个字，看着那张陌生的“李铁柱”的烈士证……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轮廓，在他年轻而震惊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巨大的悲悯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先前所有的失望和怀疑。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扶住了老人那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肩膀。
几天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碾过张家沟村口熟悉的黄土路，停在了那株沉默的老槐树下。车门打开，小军先跳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极其佝偻、包裹在破旧棉袄里的老人。老人低垂着头，身体因寒冷或紧张而微微发抖，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小军的胳膊，指关节泛白。
正是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几个端着饭碗在门口闲聊的村民被这陌生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当他们的视线落在那老人身上时，窃窃私语声立刻响了起来。 “哟，小军？这是谁啊？” “看着怪可怜的，讨饭的？” “不像啊……小军怎么带个叫花子回来？”
老人似乎被这些目光和议论刺痛了，头垂得更低，身体缩了缩，几乎想躲到小军身后。小军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自己都惊讶的、清晰而响亮的声音说：“叔，婶，这是我爷！张志远！我奶奶等的那个张志远！他回来了！”
“轰！”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啥？志远？！” “不可能！秀兰婶都下葬了！” “烈士证都发了！骨头都……” “这……这老头？张志远当年多精神的小伙？” 质疑、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老人身上。他颤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滚落，滴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就在这时，秀兰奶奶的女儿——小军的母亲，听到动静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儿子身边、卑微到尘埃里的老人。只一眼！她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她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张布满苦难和风霜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后，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爹——！” 这一声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凝固的空气！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完全不顾老人身上的肮脏破旧，一把死死抱住了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这失散了半个世纪的骨肉重新嵌回自己的身体里。她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积蓄了四十五年的思念、委屈、痛苦和此刻排山倒海的巨大悲喜，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爹啊！我的爹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娘她……她等了你一辈子啊！她刚走……刚走半个月啊！爹——！”她哭喊着，用力捶打着老人瘦骨嶙峋的背，那力道里没有怨恨，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宣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