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奶奶的葬礼简单而肃穆。她终于和那个“烈士”志远爷爷,以一方小小的木匣和一张泛黄的烈士证明书的形式,“团圆”了。坟头新土湿润,纸钱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村子里关于“等了一辈子”的叹息似乎也随着入土为安而渐渐平息,只余下老槐树在风里寂寞地摇晃。
葬礼过后约莫半个月,一个深秋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村支书老赵正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对着手里一张揉得发皱的信纸发愁。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赵书记:我叫张志远,原籍张家沟。今寻亲,妻名秀兰。盼见。来人名张志远。”落款是邻县一个偏远乡镇的地址。
“张志远?秀兰婶家那个?”老赵吐出一口浓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都多少年了……人都入土了……又来一个?八成是骗子,瞅着秀兰婶刚走,想来捡点便宜?”他越想越觉得晦气,正想随手把信纸揉成一团丢灶膛里烧了,身后传来孙子小军的声音:“爷,咱村以前真有个当兵没回来的张爷爷?” 老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有!骨头渣子都怕化成灰了!烈士证都发下来了!这人……嘿!”他扬了扬信纸,“早不来晚不来,偏赶这节骨眼!十成十是冒牌货!甭搭理!”
小军却不以为然,少年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拿过信纸,盯着那个陌生的地址和名字:“爷,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张爷爷当年没死呢?我看电视里老演这个。”他脑海里浮现出奶奶临终前望向虚空那奇异满足的笑容和递出的纸船,心头莫名一颤。 “扯淡!”老赵瞪起眼,“烈士证能有假?政府能搞错?你小子别瞎掺和!” 小军没再顶嘴,但那双眼睛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他偷偷把地址誊写在一张纸条上,塞进了裤兜。秀兰奶奶枯槁的手递出纸船的画面,总在他眼前晃。那不像告别,更像……迎接?
几天后,小军揣着攒下的零花钱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瞒着爷爷,坐上了开往邻县的长途汽车。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了五六个小时,窗外是越来越荒凉的山景。终于在一个地图上都几乎找不到标注的小乡镇下了车。几番打听,才在一个偏僻山坳里,找到了信上那个地址——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屋顶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小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地方,太穷了。他迟疑地敲了敲那扇吱呀作响、布满裂缝的木门。 门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门口。他极其瘦,瘦得嶙峋,像一具蒙着皮的骨架。背佝偻得厉害,几乎弯成了直角。身上套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苦难和风霜的痕迹,皮肤是常年劳作的黧黑粗糙。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里布满血丝,眼神空洞麻木,像两口枯竭了多年的老井。只有偶尔转动时,才流露出一点极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活气。他嘴里发出“啊……啊……”含糊不清的声音,枯枝般的手焦急地比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