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流火,灼烤着黄泥巴夯实的村道。空气沉重地凝滞着,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撕扯着这沉闷的帷幕,声音粘稠而燥热。货郎陈三的扁担压在肩上,吱呀作响,如同他骨节摩擦的低吟。扁担两端,旧箩筐里盛满针头线脑、粗盐火镰,还有那件被油亮包浆裹着的祖传宝贝——一杆乌木秤。

这秤杆不同寻常。年深日久,木色沉如古墨,托在掌心,却有一股温润沉实的分量直透心脾。秤杆上嵌着三颗细小如豆的银星,据说是天外陨铁所化,白日里隐而不显,只在幽暗处或人心浮动时,悄然流转着清冷的微光。秤钩悬垂,锋芒内敛,秤砣更是个老物件,浑圆青黑,沉甸甸坠手,上面盘踞着模糊的夔龙纹,古拙得仿佛刚从商周鼎彝上拓印下来。陈三祖上七代挑着这副担子走村串巷,秤砣从未压偏过分毫,秤星从未欺瞒过人心。“陈家的秤,阎王的账”,这话在十里八乡,比官府的印信还硬气几分。

今日大集,晒谷场早被攒动的人头塞满。日头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新割稻秆的草腥气、还有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陈三寻了棵老槐树的荫凉,刚把担子卸下,汗珠还不及从鬓角滚落,主顾们便围了上来。

“三哥,给称半斤粗盐!”赵老蔫抹着汗,递过几枚被汗水浸得温热的铜钱。

陈三应了声,麻利地打开盐袋。雪白的盐粒倾泻进秤盘,乌木秤杆在他手中微微翘起,旋即稳定。他专注的目光掠过秤杆上那三颗若隐若现的银星,指尖轻捻,几粒盐花便如被无形之手拂落。“老蔫哥,多了三厘,还你。”盐粒落回袋中,声音细碎如雪。

“陈三哥,这花布……”王寡妇挤上前,手里捏着块碎花布,眼神里透着精明与期待。

秤杆再次抬起,银星悄然流转。陈三微微一笑:“嫂子,足尺足寸,只多不少!”王寡妇脸上绽开笑容,心满意足地抱着布走了。

陈三刚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旁边盐摊的胖盐商张富贵腆着肚子踱了过来,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亲热:“哟,陈三兄弟!好生意啊!今儿这盐可是上好的淮盐,透亮着呢!”他堆满笑的脸转向赵老蔫,“老蔫哥,来点?陈三兄弟忙着呢,我这儿给您称,快当!”

赵老蔫有些犹豫,目光在陈三和张富贵之间逡巡。张富贵已不由分说地抄起自家那杆油腻腻的秤,秤盘里堆起一座小小的盐丘。秤杆高高翘起,尾端几乎要戳到张富贵的下巴,他却熟练地用手指在秤杆底部一顶,那翘起的秤杆便诡异地沉下几分。“瞧瞧,足足的!”他声音洪亮,仿佛在宣告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赵老蔫盯着那明显不足的盐堆,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说什么,只默默又掏出几枚铜钱。张富贵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那是一种在浑浊泥潭里摸到肥鱼的餍足。

陈三冷眼看着,没言语。直到赵老蔫拿着盐转身要走,他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集市的嘈杂:“老蔫哥,等等。”

他几步走到张富贵的盐摊前,动作平稳得如同山岳移动,径直拿起那杆刚刚做过手脚的秤。张富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神里透出心虚和一丝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