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目光被一件东西牢牢吸住——一个长方形的、古朴的木牍复制品,旁边清晰的说明牌写着:“唐代通关文牒(仿制品)。史载,玄奘法师贞观元年西行求法时,未获朝廷许可,实为‘冒越宪章,私往天竺’。” “‘通关文牒’?”我下意识低语,脑子里立刻跳出电视剧里唐太宗亲手递给唐僧那盖满华丽印玺的文牒画面。 “假的。”周教授的声音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历史学者特有的冷静残酷。他指着旁边一幅巨大的西域古地图,手指沿着一条用深色粗线标记的蜿蜒路径,从长安出发,向西,再向西。“他当年,是顶着‘偷渡’的罪名,提心吊胆溜出玉门关的。在凉州就被勒令返回,他躲过了追捕。出玉门关后,在莫贺延碛的大沙漠里,水囊倾覆,五天四夜滴水未进,几近渴死。追捕他的守关将士马蹄声就在身后,他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听着风声呜咽如鬼哭……你觉得,这样的开端,像不像一个懦夫的行径?” 我的呼吸窒住了。

目光紧紧追随着地图上那道漫长、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深色粗线——五万里!横跨一百三十八个古国!历时整整四年!风沙、绝域、追兵、死亡的威胁……屏幕里那个总是惊慌喊着“悟空救我”的唐僧形象轰然碎裂。真实的玄奘,竟是这样一个在绝境中孤身跋涉的亡命徒?为了什么? 紧接着,展墙上冰冷的文字叙述带来了更深的冲击:“……行至帕米尔高原(葱岭),遭遇暴风雪,同行者冻毙十之三四。玄奘踏冰碴,忍奇寒,继续前行。”“……于恒河畔遇盗匪,财物尽失,险遭祭祀杀害。脱险后,矢志不改,西行如故。” 踏着同伴冻僵的尸体,踩着刺骨的冰碴前进?财物尽失,命悬一线,依然不改方向?一股强烈的羞愧猛地冲上我的脸颊,火烧火燎。我想起自己为了逃避枯燥的考研复习,躲在宿舍打游戏刷剧的无数个下午,那些小小的倦怠和抱怨,此刻被这来自千年前的坚韧映照得如此苍白可笑,简直无地自容。

展厅深处,一个独立的影像厅亮着幽蓝的光。我们走进去,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正缓缓铺开一幅宏大的、依据考古成果复原的三维图景——那烂陀寺。高耸的佛塔,层叠的僧房,回廊庭院,无数身着赭红袈裟的僧人穿行其间,梵呗低吟仿佛透过画面隐隐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肃穆感瞬间攫住了整个空间。 解说员清晰而充满感情的声音在黑暗中流淌:“……当年轻的玄奘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抵达这座当时佛教世界的最高学府时,年已九十六岁的戒贤法师,正忍受着严重的风湿病痛,身体几近崩溃。他曾痛苦到试图绝食自尽。然而,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坚定信念支撑着他——他的师父,一位早已圆寂的高僧,在梦中曾对他预言:‘有一个从震旦(中国)来的僧人,将不远万里向你求取《瑜伽师地论》,你要等待他,将此法脉传授于他。’为了这个嘱托,为了这个未曾谋面的求法者,戒贤法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顽强地活了下来……” 画面切换。光线聚焦在幽静的方丈室内。

须眉皆白、面容枯槁但眼神深邃如渊的戒贤法师,半倚在榻上。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目光灼灼的玄奘,深深跪伏在地。他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石砖,声音因为长途跋涉的艰辛和此刻难以抑制的激动而嘶哑颤抖,却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 “弟子玄奘,从东土大唐而来,愿求《瑜伽师地论》真义!” 就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滚烫的液体毫无阻碍地冲出了我的眼眶,顺着脸颊急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