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敲窗棂,雨点恰好落在他敲过的地方,“嗒”一声,像替他答了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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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三 夜泊桃叶渡
(六月廿四,子时,雨止。河面雾气蒸腾,如煮一锅白粥。)
杨侍郎是南京礼部右侍郎,年五十有八,肚子比鼓还大,偏生爱听《月儿高》。
沈韶陪他饮了三杯,便借口“头疼”,溜到后甲板透气。
后甲板堆着酒坛,风一吹,满鼻都是桂花酿的甜。
沈韶倚栏,看河心一条乌篷船,船头挂一盏青纱灯,灯上墨书一个“陆”字。
她心头一动,低声唤:
“无咎?”
船里人影微动,陆观掀帘而出,手里竟提着一只小小风炉,炉上煨一壶酒,酒香混着雨气,清冽得逼人。
“娘子,”
他隔着水作揖,
“夜寒,可愿共饮?”
沈韶笑,脚尖一点,竟从浮沤馆后窗直接跃上乌篷——
她轻身功夫极好,落水无声,像一尾银鲤。
陆观伸手扶她,指尖碰到她腕上乌银镯子,冰凉。
船篷低矮,二人对坐,膝碰膝。
陆观斟酒,是徽州“桃花酿”,酒色微红,像残霞。
沈韶抿一口,舌尖先甜后辣,不由眯眼:
“好酒。”
“家酿,”
陆观道,
“家母在世时,埋了十八坛,如今只剩这一壶。”
沈韶垂眼,指尖摩挲杯沿:
“陆郎今夜,不像只为听曲。”
陆观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
“新词。”
沈韶就着灯火看,字迹瘦劲,写的是《鹧鸪天》:
“问秦淮,雨剩几分凉?
借侬眉黛,替侬伤。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
词未完,最后一句被墨涂了,像一道疤。
沈韶抬眼:
“为何涂了?”
陆观苦笑:
“写不出。”
沈韶忽然伸手,指尖蘸了酒,在桌上写:
“江头潮已平,
郎心比潮硬。”
写完,自己先笑了,眼角弯成月牙。
陆观看她,灯下肌肤透白,颈侧一粒朱砂痣,像不小心溅上的胭脂。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
“阿韶……”
沈韶“嗯”一声,尾音上挑,像钩子。
陆观却猛地起身,船身一晃,酒壶“咣当”倒地。
他背对她,声音发紧:
“陆某落魄,不敢误佳人。”
沈韶愣住,继而失笑,拾起酒壶,仰头把残酒饮尽:
“陆郎,你倒比我还像姑娘家。”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踮脚,唇贴他耳:
“我这种人,生来便是误人的。”
说罢,转身欲走。
陆观却一把拽住她手腕,掌心滚烫。
沈韶回头,见他眼里烧着两簇小火,烧得她心口发疼。
“阿韶,”
他声音低哑,
“若我……若我能赎你……”
沈韶笑,笑里带苦:
“赎?拿什么赎?拿你徽州祖宅,还是拿你这条命?”
陆观不语,只把她手腕攥得更紧,像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远处,更鼓三声。
沈韶轻轻挣开,跃回浮沤馆,背影在雾里一闪,便不见了。
陆观站在船头,看河水东流,带走一盏青灯,也带走他未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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