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立在“浮沤馆”二楼飞檐下,穿一件绛红罗衫,外披玄绡半臂,鬓侧簪着金累丝“鹊桥”分心,颤巍巍垂下一滴珠,正落在她锁骨窝里,晃得人眼花。
她却不自知,只低头拨弦,试一曲《阳关》。
弦音未绝,楼下已有人拍手:
“好指法!可惜调子忒苦,今日七夕,该唱《鹊桥仙》才是。”
说话的是杜三娘,手里团扇摇得风生水起,扇面画鸳鸯,扇骨却敲得栏杆“笃笃”响。
她眼角扫到沈韶腕上——
那枚永乐通宝红线串成的铜钱已褪了色,磨得发白——
便啧一声:
“阿韶,那徽州蛮子可有信来?”
沈韶指尖一顿,弦音“啪”地断了。
她抬眼,灯市千光照着她,眼底却像覆了一层霜:
“三娘,说好三日,如今七日了。”
杜三娘扇子一收,扇骨在掌心敲了敲:
“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何况是穷书生。”
说罢,扭腰往楼下走,临了又回头,
“今夜杨侍郎还来,你收拾收拾,别哭丧着脸。”
沈韶没应声,只把断弦绕在指上,越绕越紧,指尖沁出血。
小孃孃端着茶盘上来,见状“哎呀”一声,掰开她手:
“姐,陆相公若知道你这样,心都要碎。”
沈韶苦笑,血珠滴在琵琶面板上,紫檀吃血,颜色深得像一枚朱砂印。她低声道:
“小孃孃,你替我跑一趟贡院,打听陆……”
话音未落,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重而稳,不像寻常狎客。
沈韶抬眼,先看见一角飞鱼服,再看见一柄绣春刀,刀柄缠乌金丝,在灯下闪冷光。
邵拾。
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月白直裰,腰间系一条青玉带,带钩是和田玉雕的螭首,眼珠子嵌两颗黑曜石,幽幽亮。
他手里提着一盏走马灯,灯上绘铜雀台,台基却缺了一角,像被刀削去。
“沈姑娘,”
他笑,声音不高,却盖过满楼笙歌,
“在下给你送个人情。”
沈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盈盈起身:
“邵大人此言,折煞小女子。”
邵拾把灯放在案上,灯轮转,铜雀台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他指尖敲灯罩,声音清脆:
“陆观在瓮城,还活着。”
他又叹口气,像真惋惜,
“本该革除功名,念他才学,暂押瓮城,等秋后发落。”
他抬眼,目光像两把小钩子,
“姑娘若想见他,今夜子时,桃叶渡。”
说罢,转身欲走,又回头补一句:
“只许你一人。”
———
节二 锦衣夜行
(七月初七,子时,桃叶渡。)
子时一到,灯市渐歇,河面浮灯却愈发明亮,一盏一盏漂远,像替谁送葬。
沈韶披玄色斗篷,兜帽压得极低,只露一截下巴,白得晃眼。
她怀里抱着琵琶,用青布囊裹了,怕弦沾潮。
桃叶渡头泊一艘乌篷船,船头挂青纱灯,灯上无字。
船舷立一人,飞鱼服被夜风吹得猎猎,像黑鹰展翅。
邵拾未回头,只伸手:“琵琶。”
沈韶抱紧:
“我的。”
“怕我对陆观不利?”
邵拾笑,声音散在雾里,
“姑娘若想他活,琵琶先寄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