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色如同泼墨,沉甸甸地涂抹在县衙大牢低矮粗糙的石墙上。狭窄的甬道深处,最后一点微光挣扎着穿过铁栅栏上的灰尘,无力地落在潮湿阴冷的青砖地上,随即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仅剩下悬挂在通道高处的一两盏昏暗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如同濒死者时有时无的气息,在冰冷的石墙上投射下巨大而狰狞、不断晃动的影子。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凝固着霉烂稻草、陈旧血迹、久未清洗的身体散发的汗臭,还有牢狱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咒骂的绝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黏滞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腐烂的淤泥。

甬道尽头,是一间比其他牢房更厚重的铁栏。栅栏之后,陆远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臂环抱,蜷缩在角落里。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褐色葛布短衫沾满了污迹,几天没打理的头发油腻地粘在额角颈后,脸上蹭着灰尘,嘴角甚至刻意糊着一点像是呕吐残留物的东西,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长期被生活碾压后近乎麻木的卑微气味。唯有那双半阖着的眼睛深处,目光锐利清明,如同深潭之下蛰伏的暗流,悄然扫视着整个空间。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碾压感,踩碎了牢狱的死寂。油灯光线艰难地穿透愈发浓郁的黑暗,勾勒出两个身影的轮廓。

当先一人,身穿绛色官服,腰束墨玉带,身形清癯挺拔,如同雪后孤松。县尉崔彦。他面容端正,眉宇间惯性地凝着一股读书人的方正之气,那是一种多年审阅卷宗、执掌刑名带来的深沉和肃杀。然而此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唇边那抹温和却又不容置疑的笑意,浅浅的,恰到好处地挂在脸上,仿佛这并非囚徒即将面见的生死判官,而是一位准备为庶民平冤的宽厚父母官。但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映着跳跃的灯火,却透不出一丝暖意,只有精心计算好的冰冷评估。他扫过角落里的陆远,那目光犹如无形的探针,试图刺穿那层麻木卑微的外壳,去掂量里面包裹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壮硕武官,步伐沉重如擂鼓,正是县衙的李校尉。玄色劲装包裹着贲起的肌肉,脸上自右额角斜划至左腮的一道陈旧刀疤,将他原本就凶悍的面容切割得更加狰狞。他左手按在腰间鲨鱼皮刀鞘的横刀上,右手则紧紧攥握着一根油亮沉重的枣木水火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瞪着角落里的陆远,眼神里尽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烦躁,仿佛在看一条随时可以碾死的臭虫。

崔彦挥了挥手,身后亦步亦趋的狱卒忙不迭打开铁栏上的沉重铁锁,刺耳的“哐啷”声在死寂中猛地炸开,如同碎裂的破锣。崔彦步入牢房,那丝温和的微笑依旧固定在脸上。李校尉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狭小的牢门,手中水火棍的末端无意识地在地面粗糙的石砖上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两个小吏抬着一张沉重的榆木方桌和两把鼓凳迅速搬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牢房正中。桌上,一盏新添的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稍稍撑开一小块清晰的空间,驱散了脚下浓重的黑影,却又将四壁衬得更加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