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脏换给江池逸的五年后,我因为人工心脏的排异反应死在了病床上。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判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宋芊芊,人间有人对你执念过深,无法步入轮回。”
“本判给你五天时间,让你回阳间化解。”
再睁眼,我回到了死亡的五天前,手里还拿着一张开往西藏的车票。
我曾和江池逸约好,三十岁时要在萨普神山举办婚礼。
上一世我将这张车票丢进了医院垃圾桶。
这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登上列车。
却不想刚推开软卧的门,就遇到了同样前往西藏的江池逸,
和他的未婚妻。
01
列车的走廊上人员拥挤,我停在软卧门口,愣愣地看着隔间里高大的身影。
和江池逸分开五年,我从没想过会和他有重逢的一天。
也没想过再见时,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而他身边也有了别的女人。
身后的乘客推搡着催促:
“前面的赶紧走啊,等什么呢?”
我收回视线,仓皇说了句“抱歉,走错了”。
正想离开时,江池逸突然开口。
“宋芊芊,五年不见,不打个招呼再走吗?”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又带着微不可闻的讥讽。
我僵在原地。
他身边的女生也看过来。
“阿池,你们认识?”
江池逸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又移开。
“一个朋友。”
朋友?多体面的称呼。
我垂下眼,指甲掐进掌心,才发现灵魂原来也能感受到疼。
我努力扯出个还算自然的笑。
“大学同学,见过几面,后来就没联系了。”
女生了然地点点头,而后朝我伸出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光下闪了闪。
“那也很巧啊!小姐姐你好,我叫林雅茹,是阿池的未婚妻。”
“我们这次去西藏,是去萨普神山拍婚纱照。”
萨普神山。
这四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
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江池逸指着旅行杂志上的雪山照片,眼底满是憧憬:
“芊芊,听说那里的雪山是神山,能保佑相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
“等我们三十岁,就去这里结婚。”
那年我们还很相爱。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二十五岁时患上心脏衰竭。我也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那个唯一和他心脏匹配成功的人。
眼底有些酸涩,我眨眨眼。
林雅茹收回手,语气依旧热络。
“宋小姐也是去西藏旅游吗?”
我突然说不出话。
要怎么说呢?
说我现在只是个凭着判官恩赐、回来苟延残喘五天的灵魂?
说我的身体还躺在医院的ICU里?
说我到死都记着那个三十岁的约定,所以执念成狂,如今回人世化解执念?
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水泡胀的棉絮,咽不下,吐不出。
我避开林雅茹的眼睛,垂下眼时,视线偷偷在江池逸身上一扫而过。
他变了很多。
穿着定制的西装,丰神俊朗,和记忆中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他早就天差地别。
我藏起眼中的情绪:“嗯,随便逛逛。”
“那太巧了!”
林雅茹眼睛一亮,她亲密地挽住江池逸的手。
“我和阿池打算在那曲停留两天,再去萨普神山。”
“你要是不着急,不如跟我们一起?人多热闹。”
她话音刚落,江池逸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那目光沉沉的,像藏着一片海。
我不敢深看,仓促地摇头。
“不了,我的时间......不够了。”
02
话音落下,列车驶入隧道,隔间的光线猛地暗下来。
一道熟悉的视线停在我身上。
我攥紧了衣角,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等到列车驶出隧道,隔间恢复光亮,那道视线才缓缓退下。
江池逸正低着头听林雅茹说话,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林雅茹往他怀里缩了缩,语气带着点娇嗔。
“你们老板也太小气了,就给这么几天假。”
我没接话,只是端起桌上的杯子,假装喝水。
她大概是把我那句“时间不够”当成了赶工。
这样也好,总比解释“我是个只剩四天可活的灵魂”要容易得多。
隔间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列车撞击铁轨的“哐当”声有节奏地响着。
林雅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看向我。
“宋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我抬眼时,正好撞上江池逸看过来的目光。
我心中一紧,却也轻轻摇头。
“没有。”
“那太好了!”林雅茹拍了下手,“我认识好多优秀的青年才俊,回头介绍给你!”
“还是算了。”
江池逸突然开口,他看着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眼底却满是讥讽。
“这位宋小姐要求高得很,我们介绍的,只怕入不了她的法眼。”
林雅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生气地推了推他。
“阿池,你这样说太不礼貌了。”
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把他话里的刺接了过来。
“他说得没错。”
“我这人吃不了苦,找男朋友一定要有钱,还要肯给我花钱。”
林雅茹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只要有钱,就算你不爱他,也没关系吗?”
我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
灵魂的手很虚,几乎能透过指缝看到脚下的地毯。
我轻轻说:“没关系......没有钱,就什么都没有。”
五年前那个暴雨夜,江池逸跪在地下室门口的积水里,死死攥着我的行李箱。
“芊芊,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可我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
“江池逸,别做梦了!我陪你吃了三年的苦。”
“你现在心脏衰竭,就是个活生生的废物!拿什么许诺我未来?”
“你放过我,江池逸,你不能这么自私。”
一句“自私”,压垮了江池逸所有的坚持。
他松开拉着我行李箱的手,我坐着车驶离巷口时,他还跪在大雨中。
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林雅茹挽紧了江池逸的胳膊,语气里带着些愤愤不平。
“宋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全部。”
她顿了顿,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感慨。
“我和阿池认识的时候,他事业才刚有起色,住的地方还没现在这个隔间大呢。”
“可我就是觉得他好,陪着他一路走到事业有成。”
“说起来,阿池以前也有个女朋友,嫌他穷跑了。”
“要是能见到她,我真想问一句,看到现在这么优秀的阿池,她会不会后悔?”
我放在膝上的手猛地一颤。
后悔吗?
后悔住了三年漏雨的地下室?
后悔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吃?
后悔把心脏换给江池逸,再以绝情的方式离开他的世界?
心底的酸涩突然像是要涌出来。
我垂下眼,声音轻飘飘的。
“也许吧。”
话音落下,一声冷笑突然在隔间里炸开。
江池逸不知什么时候侧过了脸,嘴角讥讽的弧度越发明显。
隔间诡异地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温度似乎降了些,林雅茹搓了搓手。
“阿池,我有点冷,我们把窗帘拉开吧,晒晒太阳。”
我的心猛地一紧。
判官说过,魂体不能久晒,阳气太盛,会加速消散。
我连忙站起身。
“还是别了,我去给你找列车员要条毯子。”
江池逸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没听到吗?我未婚妻说想晒太阳。”
“哗啦”一声,窗帘被他一把拉开。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涌进来,猛地照在了我身上。
03
皮肤传来几分刺痛,我往阴影里缩了缩,才勉强压下这股不适。
江池逸见状,嗤笑一声。
“果然是过了几年的好日子,现在娇气得连太阳都晒不了。”
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要说什么呢?
说我怕晒是因为早已经不是活人了?
说医院里的那个我马上就要死了?
在江池逸眼中,我大概永远是那个嫌贫爱富、娇气薄情的宋芊芊。
夜色漫进车窗时,林雅茹拿着卸妆棉去了洗手间。
隔间里只剩下我和江池逸。
呼吸声像是突然被放大了几倍,听得人坐立难安。
我猛地站起身。
“我,我去上铺睡。”
手指刚抓住上铺的栏杆,身后突然传来江池逸的声音。
“宋芊芊,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又盯上来,带着沉甸甸的情绪,压的人喘不上气。
我沉默了好久才开口:
“林小姐很好,你和她,很般配。”
“呵。”
江池逸又笑了,笑声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我也觉得她很好,至少对我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四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咬着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这时,林雅茹推门进来。
她的目光在我泛红的眼眶上顿了顿,什么都没问,
只是自然地坐到江池逸身边,撒着娇让他帮她涂护肤品。
“阿池,都这么久了,你的手法怎么还是这么生疏?”
“别忘了,以后你可是要帮我涂一辈子的。”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夜色,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一辈子。
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头。
对我来说,等天亮了,我的一辈子就只剩下四天。
我咬着牙,转身爬上上铺。
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林雅茹在和江池逸翻阅以前的相册。
林雅茹的声音甜的像沾了蜜。
“阿池你看,这是我们去普罗旺斯的时候,你说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你终于等来了我。”
“还有这张,在冰岛看极光,你冻得直发抖还嘴硬说不冷......”
那些我曾和江池逸勾着手指约定的地方,他和林雅茹一起去了个遍。
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巾,我死死攥着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车顶。
我不该难过的。
江池逸平安幸福,就是我想看到的啊。
时间又过了很久,下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只剩下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鸣,混着细碎的衣物摩擦声。
林雅茹的声音变得黏糊糊的,夹杂着几分情动。
“阿池,吻我。”
暧昧的喘息像藤蔓,在逼仄的隔间里蔓延。
我背过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中午,列车抵达终点。
林雅茹挽着江池逸的手站在过道里,回头看我。
“宋小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吗?”
“或者留个地址也好,等我和阿池办婚礼,给你寄请柬。”
“我很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我撑着伞,摇摇头。
“到时候再说吧,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江池逸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我别开眼,心里清楚,我到不了那时候了。
按照时间推算,还有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医院里的那个“我”就会因为血压骤降,被推进抢救室。
然后陷入昏迷,再也醒不过来。
我记得意识模糊间,那个“我”想起的全都是和江池逸挤在地下室的日子。
“芊芊,听说那里的雪山是神山,能保佑相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
“等我们三十岁,就去这里结婚。”
还有四天,明明只剩下四天,就是三十岁的生日。
可“我”再也等不到了。
“我”突然很想听听江池逸的声音,哪怕只是一个呼吸声也好。
所以“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铭记了五年的号码。
心脏猛地一缩,我像是意识到什么,仓惶地抬头看向江池逸。
几乎是同一秒,尖锐的手机铃声划破站台的喧嚣。
江池逸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正是医院里那个“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来的电话!
如果他接听了,我将死、和我瞒着他为他换心脏的事情,都会被他知道!
“不要接!”
我下意识大喊出声。
可话音落下,江池逸的手指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边的声音气若游丝,一字一顿:
“江......萨普神山......我失约了......”
第二章
04
听筒里飘来的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钻进江池逸的耳中。
他猛地抬眼看向我,眼里的讥讽瞬间变成震惊。
“你......”
喉结在颈间剧烈滚动,刚吐出半个字,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嗡鸣,随即被忙音填满。
江池逸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拇指下意识地在屏幕上疯狂点着重拨。
可那串号码就像沉进了深海,听筒里传来的只剩下无尽的忙音。
林雅茹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
“阿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江池逸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脸上。
“刚才那个声音......宋芊芊,你听见了对不对?”
我攥着伞柄的手猛地收紧。
我怎么会没有听见?
那是濒死前,拿医院的座机给他打来电话的“我”啊。
也是他本不应该再有交集的“我”啊。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
“没有听清,也许只是打错了......”
“打错?”
江池逸眉头皱得更紧。
“打错的电话会说萨普神山?打错的电话你会让我别接?”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通电话,对不对?”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丝毫不怀疑再拖下去,我的魂体会当着江池逸的面,消散在风里。
我撑着遮阳伞挡住阳光,转过身。
“我说了不知道。”
“没别的事,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
坐进出租车里的时候,我从后视镜往后看。
林雅茹拉着江池逸的胳膊说着什么,可他像被钉在了地上。
目光穿过车流,直直地落在我离开的方向。
车辆启动,开往更远的远方。
江池逸,这次是真的要再见了。
......
抵达萨普神山山脚时,已经临近傍晚。
夕阳把雪山染成金红色,几头牦牛甩着尾巴在溪边喝水。
我找了家挂着经幡的民宿住下。
老板娘是个藏族大姐,递来酥油茶时笑着说:
“姑娘,一个人来的?我们这儿,最适合一个人来放松心情了。”
我捧着温热的茶碗,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阳光叫醒的。
魂体比昨天更虚了些,抬手时能看到半透明的指尖。
距离判官说的五天,已经过去两天了。
还有三天。
我按老板娘指的路,去了山腰上的一座寺庙。
寺庙门口的转经筒被磨得发亮,几个穿着藏袍的老人正慢慢走着,嘴里念着经文。
我一步三叩首,求来一块祈福牌。
笔尖划过木头时,留下浅浅的痕迹。
把木牌挂在挂满红绳的树上时,风正好吹过,满树的祈福牌叮当作响。
转身的刹那,视线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是江池逸。
05
周围的风突然停了,经幡垂落下来。
江池逸的目光还落在我身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身后却传来林雅茹的声音,甜得像裹了层蜜。
“阿池,原来你在这里。”
她提着裙摆走上石阶,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宋小姐也在啊,好巧。”
我没接话。
林雅茹自然地挽住江池逸的胳膊,侧头对我解释:
“本来我们打算在那曲多待两天的,阿池说想提前来萨普神山看看拍婚纱照的场地。”
她语气里带着点嗔怪,眼神却扫过我的脸。
“原来宋小姐也是要来萨普神山,怎么不早说呢?这样我们还可以一起。”
我没错过她话里那若有若无的刺。
也许她察觉到我和江池逸之间的关系,从火车上那个夜晚开始,她就变得如此。
那些涂抹护肤品、翻阅相册的亲密,也都是她故意展示给我看的。
我叹了口气:“我不想打扰你们。”
林雅茹眼睛一亮,像是刚想起什么。
“宋小姐,听说你以前是服装设计师?”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二十五岁那年,我在地下室化婚纱设计图。
婚纱的蕾丝花边是米白色,领口绣上萨普神山的格桑花。
“池逸,我们穿着格桑花结婚,一定会有好运的。”
可命运弄人。
后来他躺进了手术室,我把设计稿锁进了抽屉,再也没打开。
我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涩意。
“算是吧,很久没做了。”
林雅茹拉着我的手腕,指甲似是不小心掐了我一下。
“宋姐姐,我正愁婚纱的款式呢,你帮我参考参考好不好?阿池说你眼光特别好。”
我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听到江池逸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如果你是担心报酬,大可不必。”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我还不至于连咨询费都付不起。”
林雅茹“呀”了一声,抬手去推他:“阿池,宋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那叠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江池逸攥着第一笔工资,在小吃摊给我买了一个镀银的戒指。
他说:“等以后赚了钱,给你买钻戒”。
现在他有足够的钱买无数颗钻戒,却再也不是给我的了。
我轻轻挣开林雅茹的手,声音平静得像湖面。
“不用钱,我帮你看看。”
江池逸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
林雅茹立刻喜笑颜开,从包里掏出平板。
“你看这几款,我觉得这款鱼尾的不错,阿池却说不喜欢......”
她的声音渐渐模糊,我看着屏幕上洁白的婚纱,眼前却晃过地下室里那张泛黄的设计稿。
或许我的执念,从来不是完成萨普神山的约定。
而是想亲眼看着江池逸穿上西装,看着他身边站着别人。
看着他真的幸福。
风又起了,经幡重新扬起,猎猎作响。
我指着屏幕上一款简约的婚纱,轻声道:
“这款不错,领口绣上格桑花的话,会很配神山的背景。”
江池逸突然抬头看我。
他大概想起,当年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06
接下来的两天,我陪着林雅茹在山脚下的裁缝铺修改婚纱。
藏蓝的布料上绣着银线格桑花,针脚穿过布面时,
总让我想起五年前在地下室,我趴在缝纫机上给江池逸补衬衫的日子。
他那时总说:“芊芊绣的补丁都比新买的好看”。
现在想来,不过是穷日子里的甜言蜜语。
魂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正午的阳光透过遮阳伞照在身上,能看到皮肤下流动的光点。
山脚下的温度低,江池逸从行李箱里拿出件驼色风衣,自然地披在林雅茹肩上。
他的目光扫过我,落在我单薄的外套上,眉头瞬间拧成结。
“你就只穿这个?”
我点点头:“不冷。”
他冷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年,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我没回话。
总不能告诉他,我早已不是活人,再低的温度对我来说也感受不到。
天色暗下来时,民宿的灯一盏盏亮起。
明天就是第五天,判官说的“时限”,就要到了。
我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萨普神山的夜空低得像要压下来,星星密得能接住人的目光。
这样震撼的美,过了今晚,就再也看不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池逸站在廊下,没过来。
我们隔着半院的月光,相顾无言。
“江池逸。”我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句话我以前说过,但现在还想再说一句。提前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涩味。
我和他没能走到的结局,就送给他们吧。
江池逸的身躯猛地一震,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他突然笑了,望向我的目光露出鄙夷。
“宋芊芊,你知道吗?你虚伪得让我想吐。”
他转身就走,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在石凳上坐了整夜,天光大亮时,我虚弱的已经站不起身。
民宿的时钟显示现在是10点13分。
还有5分钟,医院里的“我”就会停止呼吸。
医生会拔掉“我”身上的管子,盖上白布,宣布宋芊芊的死亡时间。
而我,也会随着那一声宣告,彻底消散在风里。
不远处的空地上,林雅茹已经化好了妆,红色的藏式头冠衬得她眉眼明艳。
她提着婚纱裙摆,一步步朝站在前方的江池逸走去。
我笑了笑。
他穿着西装的样子,她穿着婚纱的样子,神山为背景,经幡为见证。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当——”
远处寺庙的钟声敲响,沉闷而悠长。
时钟上的时间,跳到了10点18分。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像被风托了起来。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四肢正在化作点点流光,顺着风飘向雪山的方向。
最后一眼,我望向江池逸。
他像是有所感应,猛地回头。
目光穿过虚空,落在我消散的地方。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林雅茹已经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娇俏:“阿池,走了,去拍照。”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
她身上的婚纱,领口绣着银线格桑花。
和很多年前,那个躺在地下室抽屉里的设计稿,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江池逸下意识接起,屏幕上跳动的号码,正是几天前那个让他心悸的陌生号码。
“喂?”他的声音还有些发紧。
听筒里传来护士公式化的声音,清晰而冰冷:
“您好,这里是首都医院。请问您是宋芊芊小姐的朋友吗?”
“她已于今日10点18分,经抢救无效离世。”
江池逸僵在原地,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而远处的雪山,还在静静地矗立着。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07
听筒里,护士的声音还在继续。
江池逸难以置信地捡起手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可能?她,她明明一直都在,这是恶作剧吗?”
护士的声音依旧平静。
“先生,我们是首都医院重症监护室。”
“宋芊芊小姐在五天前签署了委托协议,将后事全权交由医院处理。”
“明天上午十点,我们会为她在殡仪馆举行遗体追悼会。”
电话被挂断时,江池逸还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
“阿池,你怎么了?”
林雅茹的声音带着惊慌,她伸手想去碰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宋芊芊呢?”
他抓住林雅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看到她了吗?她刚才还在这里!”
林雅茹被他吓住了,下意识摇头:
“我,我没注意,她不是一直在民宿吗?”
不等她说完,江池逸已经像疯了一样冲向民宿。
他撞开房间的门:“宋芊芊!你出来!别躲了!”
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江池逸抓住正在扫雪的藏族大姐。
“老板,前两天住在这里的那个姑娘呢?穿浅色外套的,很瘦的那个!”
老板娘被他吓了一跳,一脸茫然:
“姑娘?没有啊。这几天来住店的,就您和您女朋友两位客人。”
“不可能!”江池逸嘶吼出声,“她就住在这里,还是你接待的他!”
老板娘更加困惑了:“先生,您是不是记错了?”
老板娘的表情不想作假,江池逸心中一沉。
“不了,我的时间......不够了。”
“不冷......”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难道,难道......
江池逸猛地冲出民宿,拦在路边疯狂挥手。
出租车停在面前时,他拉开车门就要坐进去。
林雅茹追了上来,眼里含着泪:“阿池,你要去哪儿?”
江池逸没有回头。
林雅茹的声音突然拔高。
“你是去找宋芊芊,对不对?”
“她就是当年嫌你穷、骂你是废物的那个女朋友,是不是?!”
“为什么过了五年,你还是忘不了她?”
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林雅茹抓住他的手腕,眼底猩红。
“阿池,今天你要是走了,我们就彻底结束了!尽管这样,你还是要走吗?”
江池逸终于转过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喉结滚动了很久,只吐出两个字:
“抱歉。”
车门“砰”地关上,出租车扬尘而去。
江池逸买了最近的机票,等赶到殡仪馆时,追悼会刚要开始。
黑白的遗像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我穿着病号服,笑得有些苍白。
他踉跄着走过去,目光落在玻璃棺里的人身上。
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凹陷,身上盖着的白布,几乎撑不起轮廓。
“芊芊......”
他蹲下身,手指隔着玻璃抚摸着我的脸颊。
“别闹了,起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在生气,我给你道歉......”
可回应他的,只有玻璃反射出的、他自己狼狈的脸。
火化间的铁门打开时,江池逸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去,死死扒着门框。
“不准动她!你们不准碰她!”
几个保安冲过来拉住他,他挣扎着嘶吼。
“她没有死,她不会死!”
可最终他还是眼睁睁看着玻璃棺被推进去,看着铁门缓缓合上。
将那个他自认为对不起他的人,彻底关在了里面。
江池逸安静下来,瘫坐在地上。
从入院起一直照顾我的护士递给他一张纸,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先生,节哀。”
“宋芊芊......怎么死的?”
护士的声音很轻:
“宋小姐五年前做过心脏捐献手术,术后一直靠人工心脏维持生命。”
“这次是急性排异反应,感染太严重了......”
江池逸彻底怔住,有些木讷地看向护士:
“心脏捐献?捐给......谁了?”
“是一位叫江池逸的先生。”
“咚——”
一声巨响在胸腔里炸开。
08
江池逸猛地捂住胸口,那颗心脏正疯狂地跳动着。
原来,这颗让他重获新生的心脏,原来是我的。
那个被他骂“虚伪”的人,那个被他误解了五年的人,早就把自己的半条命,给了他。
窗外的阳光落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江池逸张了张嘴,想喊我的名字,却只发出一声像困兽般的呜咽。
“芊芊......”
取回骨灰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江池逸捧着那个小小的木盒,指尖反复摩挲着盒面上雕刻的格桑花。
林雅茹来送他,站在殡仪馆门口,眼眶通红:“值得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把转让公司的文件递过去,一半资产划到了她名下。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两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眼前人。
林雅茹接过文件,看着他抱着骨灰盒走进雨里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江池逸,你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
再次回到萨普神山时,已是深秋。
江池逸在山脚下盘下了那家挂着经幡的民宿,就是我曾经住过的那家。
他把我的骨灰葬在民宿后院的那棵老松树下,树根朝着雪山的方向。
他也经常会去山腰的寺庙祈福。
寺庙的喇嘛说他心不静,他只是笑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雪落了又化,经幡旧了又换。
某天傍晚,他从寺庙要离开时,一阵风将一个祈福牌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
木牌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清:
“江池逸一定要平安快乐。”
没有署名,可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字迹。
江池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木牌,捂在胸口。
心脏在胸腔里跳着,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对着木牌轻声说:“芊芊,我会的。”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山脚下的民宿成了当地的一个传说。
来神山拍婚纱照的新人总会听说,有个汉族男人守着一家店,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也有人问他一个人等在这里,不孤单吗?
他总会笑一笑,摇摇头。
“不孤单,她会回来的。”
江池逸想:
只要他守着这里,总有一天,风会把我带回来的。
就像当年,我总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笑着出现在他面前,说:
“池逸,别怕。”
山脚下的格桑花又开了,一片一片,漫过草甸,朝着雪山的方向蔓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