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树在长新枝。”他说,指了指树干。可我明明看见,那里有块树皮掉了,露出里面灰白的、不是木头的东西,像被虫子蛀空了。我蹲下去,把苔藓球往树根里按,想让它们把那个洞堵上,球却碎了,变成粉末,沾在我手心里,像干了的眼泪。

“船修好了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愣。我们在说树的心跳,怎么会提到船?但我很快想起来,昨天他说树桠上停了只鸟,羽毛是雾的颜色——森林里没有鸟,只有会发光的飞虫。“快了。”我顺着他的话说,捡起片最大的苔藓,“等它长出帆来。”

他笑了笑,眼睛里的光有点散,像被风吹乱的苔藓影。我突然发现,他今天靠的那根树枝,其实是病房的铁栏杆,只是在我眼里,它一直是树干。栏杆上的漆掉了一块,露出银灰色的金属,在森林的绿光里,像块不肯长苔藓的疤。

我开始往森林深处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树摇,不是虫鸣,是“哗啦——哗啦——”的,像有人在抖一块很大的布。我回头看,他还站在“树桠”上,手里捏着那张糖纸,对着空气比划,像在调整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的嘴唇动着,说的不是“风要来了”,也不是“琥珀很亮”,是些我听不懂的词,像被雾泡涨了的石头,沉得发闷。

走到第七片发光的苔藓时,我突然忘了该往哪走。往常这里该有块石头,我总坐在上面数树影,今天却没有,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绿,绿得发黑,像个洞。我蹲下来,用指甲抠地上的苔藓,想再团个球,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硬邦邦的东西——是瓷砖,病房地上的那种,光滑得长不出任何东西。

苔藓球在我手心里化成了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明天带新的来……”可我不知道“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带。森林的光开始忽明忽暗,像有人在眨眼睛,那些熟悉的树影在晃动中变了形,有的像墙,有的像门,有的像陈医生白大褂的一角。

回到自己的“树洞”(其实是病房)时,我把布包塞进枕头底下,那里已经堆了很多团不成形的苔藓、碎糖纸、还有几片从栏杆上抠下来的漆皮。墙在响,不是树芯的跳动,是隔壁传来的,他在说话,声音很大,很着急,像在跟谁吵架,又像在哭。

我捂住耳朵,蜷在墙角。森林在旋转,绿的、白的、灰的,搅成一团。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敲:那不是树,那不是船,那不是琥珀……我用力摇头,指甲掐进掌心,直到看见血珠滴在地上,像颗红得发疼的苔藓球。

明天……明天带什么来呢?

我在墙角蹲了很久,直到掌心的血珠凝成暗红的痂。森林的光还在晃,像隔着水看灯,明明灭灭里,我看见枕头底下的布包在动。

不是风刮的,是自己在动,边角的毛边上下掀动,像只喘气的小兽。我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布面,就被里面的东西硌了一下——不是琥珀该有的温润,是硬的、带棱角的,像块碎玻璃。

“别吵。”我对着布包说,声音哑得像被苔藓堵住了喉咙。它果然不动了。

后半夜,森林突然下起雨来。不是沾湿苔藓的那种潮气,是大颗大颗的,砸在“树叶”(其实是天花板)上,噼啪响。我爬起来,摸到窗边,看见外面的绿在淌水,一棵接一棵的树在融化,变成浓绿的水,顺着墙根往低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