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树也在融。我看见他站在“树桠”上,拼命用手去堵树干上的洞,可那些灰白的、不是木头的东西像被泡软的面包,一捏就塌。他在喊什么,声音被雨声打碎了,传到我这儿,只剩断断续续的气音,像漏风的钟。

我突然想起昨天没带苔藓球。是不是因为这个,树才会融?我翻出枕头底下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没有琥珀,没有糖纸,是半块啃剩的面包,边缘结着硬壳,上面沾着我的牙印。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树藤缠紧了。这不是我采的琥珀,从来都不是。

雨声里混进了别的声音,是铁栏杆在抖,“哐当哐当”,像有人在使劲摇。我看见他从“树桠”上摔了下来,不是落在苔藓地上,是摔在光溜溜的瓷砖上,发出闷响。他爬起来,又去撞那棵正在融化的树,肩膀撞在栏杆上,一下,又一下,像要把树撞回原来的样子。

“别撞了!”我对着窗户喊,声音穿过雨幕,变成细弱的气音,“我明天带新的来!带真的琥珀!”

他好像听见了,停了下来,转身往我这边看。隔着雨和雾,我看见他的眼睛,不再是亮的,是蒙着水的,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他张了张嘴,说的还是那些我听不懂的词,但这次,我好像抓住了一个——

“墙……”

墙?哪里有墙?我们在森林里,在钟塔下,只有树,只有雾,只有彼此。

可下一秒,我看见他身后的树彻底化完了,露出后面一片惨白的、光滑的东西,上面有个方形的窟窿(是窗户),窟窿里映着我蓝布衫的影子,像片被雨水泡烂的叶子。

雨还在下,森林的绿水流得满地都是,漫过我的脚腕,冰凉刺骨。我蹲下去,想再团个苔藓球,指尖却只摸到瓷砖上的水,滑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

布包从手里滑出去,半块面包滚在地上,很快被绿水泡得发胀。我看着它,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陈医生说过的话,他说“苔藓是假的,树是假的,只有疼是真的”。

掌心的痂裂开了,血珠滴在瓷砖上,混着绿水,变成奇怪的颜色。我捂住脸,听见自己在哭,哭声和雨声搅在一起,像钟塔哑了的鸣响。

明天……明天该带什么来呢?

或许,该带一把能劈开雾的斧头。

或许,该带一面能照见彼此的镜子。

或许,什么都不用带了。

因为森林,好像要没了。

我是陈砚,这是我记录林深和苏雾病例的第687天。

今天的监控录像需要快进三倍来看。林深从凌晨两点开始用头撞墙,不是猛烈的撞击,是有节奏的、像叩门一样的轻磕,一边磕一边念叨“钟塔漏了”,直到护士给他注射镇静剂才停下。而苏雾在天亮后把自己缩在床底,用指甲抠墙皮,抠下来的石灰末被她团成小球,嘴里反复数着“还差三颗苔藓”。

晨会时,护士长把苏雾枕头下的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面包、几张揉烂的糖纸,还有片从栏杆上刮下来的铁锈。“她昨天试图把这个塞进林深的窗户。”护士长指了指那片铁锈,“林深接过去的时候,说这是‘能定海的锚’。”

下午三点十七分,苏雾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出病房。林深准时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块石子等了二十五分钟,直到三点四十二分,他突然把石子狠狠砸在玻璃上,低吼了一声“船沉了”。玻璃没碎,但裂痕像蛛网一样爬开,正好罩住他映在窗上的影子,像被困在钟塔里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