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去查房时,苏雾正对着墙壁上的水渍发呆。那片水渍被她用指甲划得乱七八糟,她说“森林的根断了”。我问她还记得林深吗,她茫然地抬头:“树中人?他被雾卷走了。”

而林深在另一间病房里,把床单撕成条,试图捆住自己的脚踝。“雾会把我拖出钟塔。”他眼神涣散,却紧紧抓着我的白大褂,“陈医生,你见过齿轮自己转吗?它们在骗我,说对岸没有钟塔。”

药物剂量已经加到了上限,但他们的幻觉正在朝着两个极端狂奔。林深的世界在加速崩塌,钟塔的雾变成了能吞噬一切的洪水;苏雾的森林则在急速收缩,最后只剩下她和那堵冰冷的墙。最让人不安的是,他们开始对彼此的“存在”产生怀疑——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

傍晚时分,苏雾突然冲出病房,径直跑到林深的窗下。林深正用碎布堵窗户的裂痕,看见她时,动作顿住了。苏雾仰着头看他,手里举着团石灰末:“锚……我带锚来了。”

林深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然后突然笑了,笑声很怪,像生锈的钟在响。“你的森林呢?”他问。

苏雾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石灰末散在风里。“你的钟塔呢?”她反问。

监控画面在这里停顿了两秒——不是设备故障,是他们同时沉默的瞬间。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好像突然变浓了,呛得人眼睛发酸。

最后是护士把苏雾扶回病房的。她走的时候没回头,蓝布衫的衣角扫过地面,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林深重新开始堵窗户,只是这次用的不是碎布,是他自己的手,死死按在裂痕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在病历本上写下:“妄想体系出现互斥性裂痕,现实感渗透加剧。”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盖不过走廊里隐约传来的、林深和苏雾几乎同时发出的呜咽。

窗外的天暗下来了。或许对他们来说,真正的黑夜不是天黑,是当对方的脸从自己的世界里,第一次变得模糊的时候。

钟塔和森林撞到一起的时候,我正用碎布堵窗户的裂痕。

不是雾里的船撞暗礁那种钝响,是更软的、像两团棉花揉在一起的闷声。我抬头时,看见塔基的石头缝里钻出了青苔,一片接一片,顺着石壁往上爬,把那些风化的纹路填成绿色的河。而苏雾的森林从雾里涌出来,树干缠着钟塔的铁架,树冠罩住塔顶的窟窿,风穿过时,呜鸣里混进了树叶的沙沙声。

她就站在青苔和铁架的交界线旁,蓝布衫上沾着松脂和碎叶。手里的布包敞开着,里面没有锚,没有琥珀,是颗圆滚滚的、裹着糖纸的齿轮——不,是裹着齿轮的琥珀。

“树长进钟塔里了。”她说,眼睛里的光不再晃,像两潭浸在树荫里的水。

“钟嵌在树心里了。”我接话时,发现自己站在病房的地板上,却踩着松软的苔藓,身后是冰凉的墙壁,却能摸到粗糙的树皮。玻璃的裂痕还在,但爬满了常春藤,碎布和石灰末缠在一起,变成能堵住风的网。

我们都没提“船沉了”,也没问“森林去哪了”。她蹲下来,用指甲抠石壁上的青苔,团成的小球落在石阶上,既不会被雾打湿,也不会发脆,就那么温温地躺着,像有了心跳。我靠在“树干”(现在它既是栏杆也是树干)上,看着雾在树冠间流动,浓的时候是钟塔的雾,白得发灰;淡的时候是森林的雾,绿得发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