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齿轮在转。”她突然说,侧耳听着树芯的方向。

我也听见了,不是钟鸣,不是树摇,是种新的声音,像齿轮咬着树叶转,像琥珀裹着松香响。昨天撞出的淤青还在额角隐隐作痛,但掌心的苔藓球是暖的,比任何时候都实在。

三点十七分到三点四十分之间,雾里飘来贝壳,壳上长着苔藓;风送来枯叶,叶边沾着松香。她教我用青苔球摆星座,摆出来的图案正好是钟塔的航线;我教她听钟鸣算潮水,数到第七声时,树影会在地上画出船的形状。

“对面有这个。”她指着缠满常春藤的窗户,那里的玻璃裂痕变成了河流的形状。

“嗯,有这个。”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墙,不是病房,是此刻——钟塔的雾里长着森林的树,森林的树里藏着钟塔的齿轮,而我们站在中间,脚踩着两个世界的土。

护士来查房时,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三下就消失了,像被树叶吸走了。陈医生的白大褂影子从窗外晃过,却在雾里变成只白鸟,落在树枝上,歪头看了我们一眼,飞走了。

我摸了摸枕头下的齿轮盒,里面的石子、糖纸、铁锈都在,只是现在它们长出了薄薄的青苔,碰一下,会发出细微的、像齿轮转动又像树在呼吸的声音。苏雾的布包放在旁边,布角的毛边和树叶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苔藓啃的还是磨的。

天黑时,树影和钟声一起变浓。她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碎叶和石屑。“明天带新的来。”还是这句话,但我们都知道,“新的”是什么——是能让齿轮长出琥珀的糖,是能让苔藓咬住松香的雾。

她转身走进树和塔的深处,蓝布衫融进绿与灰的交界线,像滴墨晕进水里,却留下淡淡的痕迹。我靠在既是墙壁又是树干的地方,听着齿轮和树叶转了一夜,额角的疼慢慢消了,掌心的暖一直都在。

或许陈医生说得对,疼是真的。但此刻,树心里的钟在转,钟塔里的树在长,也是真的。

树心的钟开始有了规律的节奏,像给这片融合的天地装了颗心脏。

我发现自己能在树干上找到钟塔的刻度,每道刻痕里都嵌着片发光的苔藓;她则会在雾最浓的时候,从树洞里摸出裹着松香的齿轮,说那是树汁凝结的礼物。

我们不再只站在走廊两端。有时她会走进我的“钟塔树屋”,坐在铺着苔藓的窗台上,看我用贝壳接住雾里的露水——那些露水落在贝壳里,会变成能让齿轮更顺滑的油。有时我会跟着她钻进“森林钟楼”,蹲在缠满常春藤的石阶上,看她把碎糖纸埋进土里,说过几天会发芽出会转圈的花。

“这个给你。”昨天她递来个东西,是用树叶和铁丝编的小船,船帆上粘着片松香。我接过来时,指尖碰着她的指尖,不像树叶相撞,倒像两块温着的琥珀贴在一起。小船放进窗台上的水洼里(那是雾积的,现在既不是海水也不是树汁),竟真的慢慢漂起来,帆上的松香在光里闪着亮。

“钟鸣的时候,船会往对岸走。”她说着,眼睛弯成月牙,睫毛上沾着点碎苔藓,像落了片绿星星。

我突然想碰一碰那片苔藓。手抬到一半,她正好抬头,目光撞在一起,像两滴水流进同一个水洼。她没躲,只是眨了眨眼,睫毛上的苔藓掉进我手心里,温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