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围城的第三十七天,城墙上的箭镞已经堆到了膝盖。我站在城楼往下看,黑压压的官兵像潮水般拍打着城墙,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砖石发颤,远处的粮仓冒着黑烟,那是昨夜被火箭引燃的,剩下的粮食,顶多够撑三日。

阿砚在议事厅熬了整宿,烛火燃尽时,他走出厅门,金甲上的裂痕比昨日又多了几道。“婉娘,”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后厨把最后两匹战马杀了,给守城的弟兄们炖汤。”

我点头,转身时撞见大郎。他身上的铁甲还带着夜露的湿冷,手里攥着张城防图,指节泛白:“爹,西城墙快撑不住了,官兵在那儿挖地道。”

阿砚没看他,只是望着城楼下涌动的兵潮:“知道了。”

大郎突然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爹,让我去!我穿您的金甲,带一队人从东门假降,引他们分兵。您带着主力从北门突围,去投靠青州的盟军!”

议事厅外的风突然停了,连城墙上的厮杀声都仿佛远了些。阿砚猛地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胡闹!”

“不是胡闹!”大郎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跟您身形像,声音也像。只要我撑到午时,您就能跑出五十里!”

我伸手去拉他,指尖却被他肩上的甲片硌得生疼。“大郎,”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才十六……”

“娘!”他打断我,眼里的光和当年阿砚教他写“人”字时如出一辙,“城破了,谁都活不了。保住爹,才有将来。”

阿砚突然抽出腰间的剑,剑柄重重砸在大郎肩上:“我顾砚的儿子,死也得死在城墙上,不是去当诱饵!”

大郎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嘴角渗出血丝,却笑了:“爹,您教我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天午时,东门突然竖起了降旗。我站在北门的箭楼里,看大郎穿着阿砚的金甲,骑着那匹雪白马,缓缓走出城门。他的背影在漫天烟尘里越来越小,像当年阿砚转身离开城南小院时的模样。

官兵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他们果然分了半数兵力去围堵“降主”。阿砚被亲兵护着,从北门的密道撤离时,回头看了眼东门的方向,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一个字。

我抱着二郎,跟着最后一批百姓往地道里钻。砖石缝里漏下的光忽明忽暗,二郎死死拽着我的衣角,小声问:“哥什么时候回来?”

我拍着他的背,说不出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带着孩子逃出这炼狱,怎样都好。

可事情坏得比预想中快。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官兵识破了大郎的伪装。地道里突然传来厮杀声,亲兵冲进来喊:“主母快走!官兵堵住了出口!”

混乱中,我和二郎被人流冲散。我疯了似的往回挤,看见一个官兵举着刀朝二郎扑去,那孩子吓得站在原地,连哭都忘了。我扑过去抱住他,后背硬生生挨了一刀,疼得眼前发黑。

等我再睁眼时,躺在辆颠簸的牛车上。身上的伤口缠着布,血腥味混着牛粪味直冲鼻腔。二郎趴在我怀里,睡得很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主母,咱们逃出来了。”赶车的亲兵声音沙哑,“主上在前面的镇子等着。”

我没问大郎。心里清楚,东门方向燃起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