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砸下来的。
我正给拖拉机盖防水布,豆大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往铁皮上砸。远处传来狗叫,接着是刘会计扯着嗓门喊:“铁柱!老张家媳妇要生了!”
手电筒光柱里,雨线密得像筛子。老张家在村西头,去镇上的土路肯定冲垮了。
“周大夫呢?”我甩开扳手。
“背着药箱去了!”刘会计的计算器淋了雨,按键声黏糊糊的,“逞什么能啊,摔沟里怎么办……”
我发动拖拉机时,小桃光着脚追出来。雨把她睡衣全打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像黑蜘蛛网。“爸!”她嗓子都喊劈了。我没回头,车斗里溅起的泥浆糊了她一身。
车灯照出去三米就散了。土路变成烂泥塘,轮胎直打滑。拐过晒谷场时,光柱里突然晃出个人影——
周穗弓着背往前走,药箱用塑料布裹着捆在胸前,白大褂下摆全成了泥浆色。她左脚陷在泥坑里,正使劲往外拔。
拖拉机轰鸣声惊动了她。她扭头瞬间,车灯正打在她脸上。惨白的光里,她嘴角有血痕,可能是摔的。
“上车!”我吼得盖过雨声。
她没动,手指死死抠着药箱带子:“羊水破了,宫缩间隔五分钟。”
我直接跳下车,泥水没到小腿肚。碰到她胳膊时,她整个人都在抖,体温透过湿衣服传过来,烫得像块炭。
“你想一尸两命?”我扯开雨衣裹住她,药箱卡在我们中间,硬邦邦地硌着肋骨。
她突然笑了,牙齿上沾着血:“你腿能行?”
拖拉机冲进张家院子时,屋里传来惨叫。周穗从我怀里挣出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她抹了把脸,泥水混着雨水往下淌,只有药箱是干的。
屋里血腥味浓得呛人。老张蹲在墙角揪头发,接生婆满手是血:“头出不来啊!”
周穗撕开塑料布的动作像在拆炸弹。她掏出橡胶手套戴上,啪一声脆响。“你,”她指我,“当助手。”
我想起十年前县医院产房,也是这么重的血腥味。老婆最后一句话是“保孩子”。
“纱布!”周穗的手伸过来。
我扯开无菌包,看见她手套破了道口子,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她好像没感觉,胳膊整个伸进去调整胎位,白大褂袖口染得通红。
“再用力!”她声音哑得不成调。
老张媳妇的指甲抠进我胳膊,疼得钻心。周穗突然跪上床沿,湿头发甩在我脸上,有股酒精混着艾草的味道。
“出来了!”接生婆尖叫。
婴儿哭声响起的瞬间,周穗整个人向后栽。我下意识去接,她后背撞进我怀里,发髻散了,钢夹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周穗瘫在稻草堆上,头发糊了半边脸。我递过去一碗红糖水,她接的时候手还在抖,洒了一半在领口。
“谢谢。”她说。
我盯着稻草堆上那摊血,想起她手套破口里露出的伤口:“你该打破伤风。”
她摇摇头,突然伸手拨开我额前湿发。我僵住了,她指尖有碘酒味。“你发烧了。”她皱眉。
门口传来计算器的“归零”声。刘会计抱着堆干衣服进来,眼睛在我和周穗之间来回扫:“哎呀周大夫,你这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