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剧痛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紧接着,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扯下的枯叶,轻飘飘地向下坠落。祠堂顶梁腐朽的裂口、下方堆叠的牌位模糊的影子、雨水混杂着朽木碎屑的冰冷气息…所有感知都在飞速剥离,沉入无边的墨色深渊。

只有最后一丝飘忽的意识,在彻底沉沦前,捕捉到了一些破碎的、来自血脉深处的画面:

纸牌!花花绿绿的纸牌,在烟雾缭绕的、油腻的灯光下被一双双贪婪的手疯狂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筹码堆叠如山,又轰然倒塌。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穿着曾经体面的绸缎马褂,肩膀却在剧烈地抖动,那是祖父……他面前最后几块代表祖宅和田契的木牌,被一只苍白、指关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残忍的轻佻,猛地扫落在地。

画面陡然切换。刺鼻的劣质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腐味弥漫在破败的土屋里。祖父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嘴角残留着白沫,身体时不时地抽动一下。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漏风的屋顶,瞳孔里最后一点光正在熄灭。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撕烂的、墨迹模糊的符纸,那是他曾引以为傲的传承碎片。

再然后,是更加刺骨的寒冷和颠簸。祖母,年轻却憔悴得不成样子,背着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紧紧牵着一个同样瘦小、眼神惊恐茫然的男孩——那是年幼的父亲。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背后是那座彻底败落、被债主瓜分一空的祖宅模糊的剪影,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祖母的手死死攥着胸前衣襟,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一块小小的、焦黑的木头碎片?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祖宅的方向,眼神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被生活彻底碾碎后的麻木和认命。然后,她拉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向山谷对面那个隐约可见的、有袅袅香火升起的小村落——继祖父所在的村子。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

混沌。

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意识被粘稠、冰冷、沉重的淤泥包裹着,每一次试图挣扎,都耗尽力气,却只能在原地徒劳地搅动。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弹指一瞬,也许是地老天荒。只有一些模糊的、不成形的感觉碎片偶尔漂浮上来:远处隐约有妇人压抑的啜泣,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铁器碰撞的轻微脆响,冰冷而刺耳;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混合着陈年灰尘和一种……一种更为阴沉的、属于泥土深处的腥甜气息,顽固地钻入我的鼻腔。

身体麻木,像一块被冻僵的木头。唯有每一次艰难的、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呼吸,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才提醒着我这具躯壳尚未彻底死去。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黯淡的灰白色——低矮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泥胚房顶。几根粗陋的原木横梁裸露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被烟熏火燎成黑褐色的茅草。空气里那股混杂着草药、灰尘和泥土腥甜的气息更加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