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粗糙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身上盖着一床同样粗硬的靛蓝色土布薄被。床边不远处,一个泥砌的小火塘里,微弱的炭火明明灭灭,散发着聊胜于无的暖意。

这是……继祖父道观里的那间偏房?小时候偷学符咒挨了父亲的藤条,被祖母偷偷抱来上药的地方?记忆的碎片带着陈旧的气息涌上来。

“咳…咳咳……”喉咙里火烧火燎,我忍不住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胸腔的刺痛瞬间加剧,像被钝刀来回切割。

咳嗽声惊动了外面。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阴冷的空气。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同样靛蓝色土布衣裤的身影走了进来,是继祖父。

他比记忆里更老了。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已是满头银丝,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子。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写满了岁月的风霜和沉默。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疲惫,但当他看向我时,那浑浊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关切。

“醒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走到床边,微微俯身,伸出枯瘦、布满老茧和褐色斑点的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那手指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类似金属的触感。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败的风箱。

“别急。”他收回手,转身走到屋子角落那个简陋的木架边,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碗,从旁边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罐里倒出小半碗黑褐色的药汁。浓烈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房间里原有的所有气味。

他端着碗走回床边,动作有些迟缓,但很稳。他坐到床沿,用一只手臂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另一只手将碗沿凑到我干裂的唇边。

“喝下去。阎王殿门口转了一圈,能捡回条命,算你命硬。”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药汁苦涩得难以形容,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炭渣,灼痛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却又奇迹般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流,驱散了四肢百骸的些许冰寒。

勉强咽下几口药,喉咙的灼烧感稍缓,我终于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几天…了?”

“三天。”他收回药碗,将我重新放平在硬板床上,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老木匠般的精准。“祠堂的顶梁柱断了,你抱着它摔下来,又被雷火燎到。是寨子里的后生把你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

三天三夜…我心头一沉。难怪身体虚脱得像被抽干了骨髓。

“阿爸他……”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微弱。脑海里浮现父亲那张总是板着、写满对“神神叨叨”行当不屑的脸。他若知道我是在修祠堂时被雷劈了,怕是更要认定这是“不务正业”的报应。

继祖父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怜悯,有叹息,还有一丝更深沉的东西。

“你阿爸来看过一眼,”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见你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回去了。他说…木匠铺里压着好几单活计,耽误不起。”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只是将那碗苦涩的药汁又凑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