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之兰定了定神,放下钢笔,起身下楼。书店里弥漫着熟悉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混合着雨天特有的潮气。店员小芸正在整理书架,见她下来,指了指柜台方向:“兰姐,邮差刚送来的,一封挂号信。”
信封躺在柜台上,是上好的重磅道林纸,触手挺括。信封上没有寄件人落款,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地址:上海百乐门。字迹是冰冷的宋体。
蔺之兰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她拿起小巧的裁纸刀,沿着信封边缘小心地划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开来,同样没有任何署名,只有打印的一行字:
蔺之兰小姐台鉴:
拜读法文译稿《雪莱诗选》前章,文采斐然,意境深远,甚喜。诚邀小姐拨冗莅临百乐门一晤,共商后续译事。薄酬已备,静候佳音。
即颂 文祺
信纸下方,印着百乐门那特有的、带着流线型摩登风格的地址和电话。
《雪莱诗选》?她最近确实在接一份法文诗歌的翻译私活,是经由中间人介绍,报酬颇为丰厚。但她从未与真正的委托人直接接触过,稿件都是通过中间人转交。这封来自百乐门的信……如此正式,又如此突兀地直接找上了她。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欧阳拂辰。那个雨夜带着一身硝烟和血腥闯进来的男人。那个名字,是他在短暂昏迷前,在她试图简单处理他伤口时,含糊吐出的几个音节。
百乐门……那个地方,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漩涡中心。会是他吗?那个在雨夜里如同受伤猛兽般的男人?他看诗?还要“共商议事”?
疑虑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但信中提到的丰厚报酬,对此刻维持书店运转的她来说,又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一种深埋在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冲动在驱使着她——她想确认。
夜晚的百乐门,是上海滩永不疲倦的心脏。巨大的霓虹灯牌流光溢彩,“百乐门”三个字在夜色中放肆地燃烧、旋转,将门前湿漉漉的马路映照得如同白昼。穿着考究西装的绅士、身姿曼妙旗袍裹身的淑媛名媛,在侍者恭敬的躬身中,流水般涌入那扇镶着巨大黄铜门钉、气派非凡的大门。
门内,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浪汹涌澎湃。萨克斯风慵懒又挑逗的旋律缠绕着小号高亢嘹亮的冲击,鼓点密集地敲打在人的耳膜和心脏上。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落,折射出千万点璀璨光芒,旋转着,将整个舞厅笼罩在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迷宫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雪茄烟雾、酒精的气息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亢奋。
舞池里,人影幢幢。色彩斑斓的旗袍裙摆旋转飞舞,笔挺的西裤裤线在光影中交错闪动。笑声、低语声、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全部被那强大的声浪裹挟、吞噬。
蔺之兰穿着一件月白色素锦旗袍,外面罩了件同色的薄呢短外套,站在舞厅边缘的阴影里,像一抹误入喧嚣丛林的幽兰,与这极致的浮华格格不入。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这片光怪陆离,试图在攒动的人头中找到一丝与“译事商谈”相关的线索。那封打印的信件内容,在此刻震耳欲聋的声浪和炫目的光影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