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冻土在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林稷踩着苍劼用巨刃劈开的雪路,往部落东侧的向阳坡走,怀里揣着那七株稻苗,像抱着七团易碎的火苗。

身后跟着三十多个族人,一半是砾带的采集团老弱,一半是穗喊来的半大孩子。他们手里拿着石铲和木筐,脸上带着怯生生的兴奋——昨天傍晚,苍劼当众砍倒了图腾柱旁那棵被当作“雨神使者”的枯树,说要给“能长粮食的东西”腾地方。

“就在这里。”林稷停在坡中段,指着一片背风的凹地。阳光在这里投下的光斑比别处更亮,雪化得也快些,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把雪清干净,挖半尺深的坑,土要敲碎,不能有冰疙瘩。”

砾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他那条瘸腿陷在雪里,每一步都要晃一下,却抢着拿过石铲:“我来!当年我在山那边见过野粟,就爱长这种暖和的地方!”

他的徒弟们跟着动手,石铲凿进冻土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们则围在林稷身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稻苗从土坑里起出来,连带着根部的土一起装进铺了茅草的木筐。

“林稷大哥,为啥稻子比粟贵?”穗数着稻苗的叶片,小脸上满是认真,“我听藤姑母说,上次海边部落来换粮,一粒稻种能换三粒粟种呢。”

“因为难种。”林稷把稻苗放进筐里,指尖的绿色叶纹又隐隐浮现,带着熟悉的疲惫感,“稻子要喝很多水,还怕冷,在咱们这地方,得像伺候小娃娃一样伺候它。”

石突然指着坡下,声音发紧:“他们来了!”

林稷抬头,看见鸩带着五个巫祝站在坡底,黑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挎着藤筐的族人,筐里装着些枯黄的草,看那样子是要去祭祀。

“外乡人,你好大的胆子!”鸩的骨杖往雪地上一顿,冰沫子溅起来,“竟敢在圣地动土?这里埋着部落的先祖骨灰,你就不怕他们夜里来找你索命?”

砾直起腰,瘸腿往林稷身前挡了挡:“鸩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先祖活着的时候,不也盼着能多些粮食吗?要是这些苗真能长粮食……”

“放肆!”一个戴鹰羽冠的巫祝厉声喝道,“砾,你忘了去年是谁救了你?要不是鸩大人用巫术给你驱蛇毒,你这条老命早就喂了鳄蜥!”

砾的脸涨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那条瘸腿就是去年被毒蛇咬的,虽然保住了命,却落下了病根,走路再也直不起来。

林稷把木筐递给穗,往前走了两步:“鸩大人说这里是圣地,有什么凭证?”

“图腾柱就在坡下!”鸩的骨杖指向远处,“先祖的魂灵都围着柱子转,你在这动土,就是刨他们的家!”

“那正好。”林稷忽然笑了,“让先祖看看,他们的后代是怎么靠自己的手填饱肚子的。总比天天跪在柱子前求神,最后还是饿死强。”

“你!”鸩气得浑身发抖,骨杖顶端的眼球似乎都在转动,“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这些怪东西活下来!等它们冻死烂掉那天,我就把你的骨头剔出来,挂在图腾柱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亵渎神灵的下场!”

他挥了挥手,带着巫祝和族人往祭坛方向去了。那些挎藤筐的族人回头看了眼凹地,脚步慢腾腾的,显然没鸩那么坚定。

“别理他!”砾往地上啐了口,“当年我被蛇咬,明明是自己嚼了草药才没死,他倒好,跑来念了几句咒,就成了他救的我!”

林稷没接话,只是蹲下身教大家怎么起垄。他用木杆在地上划出线条,垄高五寸,垄距一尺,说这样既能挡住寒风,又能让阳光晒透每一株苗。孩子们学得最快,拿着木片比着木杆划,嘴里还念叨着“五寸、一尺”。

苍劼是中午来的。他没带武器,只扛着捆晒干的茅草,往凹地边一放,就拿起石铲帮着挖坑。他的动作比谁都快,石铲落下的地方,冻土像酥饼一样裂开,边缘整齐得像用刀切的。

“狰让人送了些兽皮来。”他忽然开口,指了指坡上,“可以盖在苗上防冻。”

林稷愣了愣:“他不是不喜欢农耕吗?”

“他儿子昨天偷吃了你的烤饼。”苍劼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笑,“说比烤肉还香,缠着他要‘甜庄稼’。”

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松快了。林稷看着苍劼弯腰挖坑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有片金色的稻田,父母站在田埂上对他笑,说“小稷,你看,这就是咱们的稻子”。可他想跑过去时,稻田突然变成了荒原,父母的脸也模糊了,只剩下风里飘着的一句话:“记住怎么种……”

“林稷大哥,你咋了?”穗碰了碰他的胳膊,“脸好白。”

“没事。”林稷摇摇头,把那些模糊的记忆压下去,“该栽苗了。记住,根要舒展开,土要压实,浇点雪水,但不能太多,不然会烂根。”

他示范着栽下第一株稻苗,指尖的叶纹又亮了些。这次他看得清楚,那些纹路像毛细血管一样,从指尖往手掌蔓延,带着微微的麻痒感。而稻苗接触到他手指的地方,叶片似乎更绿了些。

“苍劼,你说的古籍,在哪里?”他忽然问。

苍劼直起身,额角的汗珠坠在伤疤上,像颗透亮的珠子:“藏经洞在雪山那边,要过了冰河才能到。里面的兽骨,只有首领能看。”

“有机会……我想看看。”林稷说。

苍劼看了他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拿起石铲继续挖坑。

那天下午,七株稻苗和几十株粟苗都移栽到了新的苗床上。孩子们把兽皮剪成小块,小心翼翼地盖在苗上,像给它们盖了层花被子。砾带着人在苗床周围堆了圈石头,挡住穿堂风。

夕阳西下时,林稷坐在石头上,看着那些盖着兽皮的小土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抽气声。

是个挎着藤筐的老妇人,筐里还剩些没撒完的祭草。她站在坡边,手指着苗床,嘴唇哆嗦着:“真……真的活了……”

林稷回头,看见兽皮边缘露出的粟苗叶片,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了,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最边上那株稻苗,甚至抽出了一片新叶,嫩得像透明的绿玻璃。

“是稷神……是稷神显灵了!”老妇人突然跪了下去,对着苗床磕头,“去年饿肚子的时候,我就求过稷神,求他给口饭吃……”

更多的族人围了过来,都是刚才跟着鸩去祭祀的那些。他们看着苗床上舒展的叶片,又看看站在石头上的林稷,眼神里的敬畏越来越浓。

“林稷大哥是稷神派来的!”石突然喊了一声,扑通跪在地上,“我娘说了,能让土地长粮食的,都是神!”

孩子们跟着跪下,采集团的老弱也跟着跪了,最后连苍劼身边的几个猎手,都犹豫着弯下了膝盖。

林稷急忙站起身:“别跪!我不是神,我只是……”

“就是神!”老妇人举着藤筐,把祭草撒在苗床边,“以后我们不祭雨神了,就祭稷神,祭能长粮食的土地!”

苍劼走上前,挡在林稷身前,陨铁巨刃往地上一顿:“都起来。他说不是神,就不是神。但谁要是敢再破坏苗床,我砍了他的手。”

众人慢慢站起来,看林稷的眼神却变了。那眼神里有敬畏,有期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种子落在土里,等着生根发芽。

林稷看着那些眼神,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像座山。他摸了摸怀里的陨铁碎片,那银蓝色的微光透过布料,在胸口烙下一小片暖意。

或许,他真的能在这里种出一片稻田。

哪怕代价是忘记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