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苗床上结了层薄壳,像撒了层碎银子。林稷蹲在稻苗前,用骨片小心地刮掉叶片上的冰碴,指尖的绿色纹路比昨天更淡了些,却带着隐隐的刺痛。
“林稷大哥,你看这个!”穗举着片枯黄的叶子跑过来,叶片边缘卷成了焦黑色,“我在苗床边上发现的,是不是被冻坏了?”
林稷接过叶子,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辛辣的气味呛得他皱眉:“这不是我们种的草。石,去看看别的地方有没有!”
石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捧着好几把同样的枯草:“东边和西边都有,像是夜里刚被人撒在这儿的!”
林稷的心沉了下去。这种草他在农业手册上见过,叫“枯心草”,汁液有毒,要是混在苗床里,根须会缠住庄稼的根,吸走土里的养分,不出三天,稻苗和粟苗就会整株枯萎。
“是獠干的。”砾拄着拐杖走来,瘸腿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辙痕,“昨天我看见他在坡下转悠,还跟几个巫祝的徒弟嘀嘀咕咕。”
林稷捏着枯心草的茎,指节泛白:“他不敢自己来,肯定是有人撑腰。”
话音刚落,坡下传来一阵喧哗。苍劼带着两个猎手押着獠走上来,那侏儒的胳膊被反绑在身后,秃脑袋上肿了个大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的人吗?鸩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是你撒的毒草?”苍劼把獠往苗床边一推,陨铁巨刃的阴影恰好罩住他的脸。
獠梗着脖子:“什么毒草?我是来看稷神显灵的!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懂什么叫神草吗?”
“我懂。”林稷蹲下身,捡起一株枯心草凑到他眼前,“这种草的根须有毒,能让庄稼枯死。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把这草塞进你嘴里,看看是你嘴硬,还是草毒厉害。”
獠的脸瞬间白了,眼神瞟向坡下,像是在求助。林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鸩正站在祭坛的台阶上,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骨杖指向这边,像是在发号施令。
“是鸩大人让我干的!”獠突然尖叫起来,“他说这些苗是妖怪变的,留着会让部落绝后!他还说,只要我毁了苗床,就把藤姑母那里的盐分给我一半!”
这话一出,周围的族人都炸开了锅。采集团的老人们气得发抖,孩子们则紧紧攥着手里的石片,瞪着坡下的鸩。
“一派胡言!”鸩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带着刻意的镇定,“獠是犯了错怕受罚,才敢污蔑神灵的使者!苍劼,你要是还有点敬畏心,就该立刻处死这挑拨离间的侏儒,再把那外乡人绑去祭柱,平息先祖的怒火!”
苍劼没理他,只是看着獠,眼神冷得像冰:“上次断你耳朵,是让你记教训。这次……”
他的手按在陨铁巨刃的刀柄上,刃身摩擦冻土的声音让人心头发紧。獠吓得瘫在地上,屎尿齐流,哭喊着:“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林稷大人,饶了我吧!我给你磕头了!”
林稷忽然开口:“别杀他。”
所有人都看向他。林稷站起身,指了指那些枯心草:“让他把苗床周围的毒草都拔干净,拔不干净就不准吃饭。再让他去粪坑边上守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这个惩罚比杀了他还难受。獠是部落里出了名的爱干净,平时连踩了泥都要骂半天,让他去守粪坑,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你敢羞辱我!”獠气得浑身发抖。
“羞辱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林稷的声音很平静,“你要是好好学种庄稼,现在就能分到新磨的粟粉,不用靠害人讨盐吃。”
苍劼看了林稷一眼,点了点头:“按他说的做。”
两个猎手架起哭嚎的獠往粪坑那边拖,路过祭坛时,鸩的黑袍挡住了他们的路。
“苍劼,你真要听一个外乡人的话?”鸩的声音带着威胁,“别忘了,你妹妹当年……”
“闭嘴!”苍劼的声音陡然变厉,陨铁巨刃“噌”地抽出半尺,寒光映在鸩脸上,“再提我妹妹,我劈了你。”
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看着獠被拖走。风卷起他黑袍上的鸟羽,像只受惊的乌鸦。
那天下午,林稷带着孩子们给苗床搭了篱笆。他们用削尖的木杆插在周围,又把獠拔出来的枯心草烧成灰,撒在篱笆根下——“这叫以毒攻毒,让别的虫子不敢来。”
砾拄着拐杖,在一旁给大家讲他年轻时的事:“我年轻的时候,部落里也种过粟,就是不知道选种,撒下去稀稀拉拉长几棵,还不够鸟吃的。后来来了个游方巫祝,说我们触怒了谷神,要用人祭才能赎罪……”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次祭了三个孩子,结果那年的收成更差了。从那以后,就没人敢种庄稼了,都觉得还是打猎靠谱,可打猎哪有准头啊……”
穗突然指着坡下,眼睛发亮:“看!是狰大叔!他来干嘛?”
众人抬头,看见狰带着五个猎手站在坡底,手里扛着猎物——两只肥硕的剑齿恐鹤,羽毛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
“苍劼!”狰的大嗓门震得雪沫子往下掉,“听说你这儿有能让人变聪明的草?给我来一把!”
苍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草,是粮食。”
“管它是什么!”狰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我儿子说比烤肉还香,让我来换点回去。这些恐鹤肉,换你那新种的粟,咋样?”
林稷心里一动,走过去说:“不用换。你要是愿意让猎手们帮着挖条引水渠,把山泉水引到苗床来,我每天给你们煮粟粥喝。”
狰愣了愣:“挖渠?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能让苗长得更快,结的粮食更多。”林稷指着远处的雪山,“等雪化了,渠里的水还能浇更多的地,到时候不光有粟粥,还有麦芽糖,比你儿子吃的那次更甜。”
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看了看身后流口水的猎手,又看了看苗床上舒展的绿叶,最终一跺脚:“行!挖就挖!但你要是骗我,我把你这苗床刨了!”
孩子们欢呼起来,围着狰喊“狰大叔好”。林稷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指尖的疲惫减轻了些。他抬头看向苍劼,对方正好也在看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苗床边交叠在一起,像两棵扎根在冻土上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