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房内只余下林悦踱步的轻响,足音在寂静中回荡,如同她脑海深处激烈碰撞的谋算。

窗外斜阳的光线穿透薄薄的窗纸,为青砖地面铺上一道道细长的金线,也映照着她手中那张被攥得几乎变形的纸笺。

那是刚刚送到、还带着门外清冽寒气的密报,墨迹如刀,直指“锦绣坊”新出的绣品“百蝶穿花”。

她眼神凝定,指尖反复描摹着情报上“针脚松散”“绣线易褪”那几行字——对方果然急于抢占,却留下了足以致命的破绽。

“柳儿,”

她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

“速请工坊管事,刻不容缓。”

柳儿脆生生应了,裙裾带起一阵风,匆匆消失在回廊深处。

林悦的目光追随她背影,久久凝驻,仿佛要穿透那重重院墙,直抵周掌柜所在的李氏商会。

她深深吸了口气,胸中激荡着一股沉甸甸的渴望:

这一次,定要让那位眼光挑剔的周掌柜,真正看见林氏潜藏的力量与百折不回的决心。

管事匆匆而至,额角还沾着工坊里特有的细碎木屑。

林悦将那份滚烫的情报递过去,语气凝重如铁:

“瞧瞧,锦绣坊的‘百蝶穿花’已铺满市面。看似风光,然其败絮藏内,正是我辈破局之机。”

管事就着西窗最后一点微光,眉头越拧越紧:

“小姐慧眼如炬!这绣品远观尚可,近看却粗陋不堪。只是……”

他抬起头,带着匠人固有的谨慎,

“如何着手?针线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林悦已行至宽大的檀木书案前,素手铺开宣纸,墨锭在端砚上沉稳地研磨开来:

“其一,以质取胜!选料、织造、针工、成检,四道关隘,道道皆需重兵把守,步步如履薄冰。”

她提笔蘸墨,笔尖悬于纸上,

“上等丝线、杭纺素缎,皆由你亲自把关,不容一丝瑕疵。”

“是,小姐!料材一事,老朽必亲力亲为,绝无差池。”

管事躬身应诺,随即道出心中忧虑,

“只是这针法……林氏祖传的‘缠丝密绣’虽精妙绝伦,然耗时耗力,若要压倒对方,仅靠此法,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墨香在寂静中氤氲。

林悦笔锋一顿,抬眼时眸中光华流转:

“祖宗之法,岂是桎梏?取其神髓,另辟蹊径方为根本。”

她手腕微动,一行清峻小楷落于纸上,

“速召工坊里那些掌眼几十年的老师傅,共聚一堂,商议如何在保全‘缠丝密绣’筋骨神韵的同时,求索一条更迅捷的新路。至于针法上的变通之道,

”她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张推给管事,“我于此略述一二,权作引玉之砖。”

安排罢这根基大事,林悦转向侍立一旁的柳儿,眼中锋芒稍敛,带上探询:

“根基固则枝叶荣,然枝叶亦需引人注目。柳儿,你素来机巧,且说说,如何让我们的‘蝶’,在锦绣坊那乱花迷眼的‘蝶阵’里,振翅而出,独领风姿?”

柳儿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拍手笑道:

“小姐!咱们何不在铺子前搭起台子,让最好的绣娘当街飞针走线?让满城百姓睁大眼睛瞧个真切,看咱们的蝶儿怎样一针一线活过来,绣得又密又挺,任它风吹日晒,颜色也鲜亮如初!”

她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再备些精巧讨喜的小玩意儿,但凡来看的,人手一份!这人气一旺,眼睛一亮,还怕名声传不出去么?”

林悦眼中赞许之色如星子点亮:

“好个柳儿,此计甚妙!这‘眼见为实’四字,便是千金难买的活招牌!”

她当即决断,

“展示台务必搭得醒目,小物件更要用心,要让人拿在手里便觉着林氏的手艺与心意。此事,便由你全权操持!”

“小姐放心!”

柳儿像只欢快的雀儿,领命而去。

沉沉的暮鼓声仿佛催战的号角,林氏工坊里骤然灯火通明。

管事亲自坐镇料仓,昏黄的灯光下,指尖捻过一束束丝线,触感若有丝毫滞涩或粗细不均,便立刻弃置一旁。

另一边,几位白发苍然的老绣娘围坐,中间摊开林悦手书的针法变要,字迹清峻。

烛火跳跃,映照着她们沟壑纵横却异常专注的脸庞。

“小姐这‘叠针快绣’的构想,”

一位老师傅拈着细针,在素缎上试走了一小段,

“确能省下不少功夫,可这力道收放……”!她沉吟着,针尖在缎面上下翻飞,时而轻挑如抚羽,时而重落似定锚。

另一老妪凑近了细看那针脚,浑浊的眼骤然亮起:

“妙啊!这起针落针的窍门,竟暗合了‘缠丝’的韧劲儿!快,取我那金尾小剪来!”

灯火通明的工坊里,低语、争论、会心的赞叹交织,古老的技艺在碰撞中悄然焕发新生。窗外更深露重,坊内炉火正红。

柳儿那边更是热闹非凡。

她指挥着几个伶俐的小厮丫头,将铺面前空地清扫得纤尘不染,叮叮当当地搭起一座齐整的展示高台。

又翻出库房里往年积存的上好零碎缎角、彩线,带着丫头们穿珠引线,巧手翻飞,做成一只只玲珑可爱的香囊、丝络、针插。

每一件小物上,都细密地绣着林家独特的缠枝莲纹,柳儿拿起一个香囊放在鼻尖轻嗅:

“嗯,茉莉香粉也得填足些,要让人拿在手里,就记住咱们林记的好!”

展示日,朝阳的金辉刚刚镀上青石长街的屋檐,林氏铺面前已是人头攒动,喧声如沸。

林悦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立于高台一侧,目光扫过台下无数热切的面孔,心头如擂鼓,面上却沉静如水。

她上前一步,清越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诸位高邻!林氏在此有礼了!百年招牌,全在一个‘信’字,一针一线,皆求尽善尽美!今日,请诸位亲眼一观何为‘缠丝密绣’,何为林氏匠心!另有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话音刚落,几位身着林家统一青衫的资深绣娘已在铺着素白杭缎的长案后端坐。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她们的手上。但见银针引着七彩丝线,在绷紧的缎面上穿梭往复,起落如飞。

针脚细密匀称,每一针落下都带着沉稳的力道,勾勒出的蝶翼轮廓流畅而富有弹性。

最令人惊叹的是那蝶翼的渐变之色,绣娘指尖轻捻,数股细若发丝、色彩过渡微妙的丝线便已巧妙地捻合为一,针尖牵引着这彩练般的丝缕,在缎面上轻盈游走,一只斑斓彩蝶的雏形竟在众人屏息凝神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生动起来!

“神乎其技!”

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努力向前探身,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渐成形的蝶翼,

“老夫活了七十载,从未见过这般又快又密的针脚!这蝶儿,怕是要活过来飞走了!”

“娘!快看那翅膀!真跟会反光似的!”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角,兴奋地跳着脚喊。

“啧啧,瞧瞧人家这针线活的筋骨!难怪说林记的东西耐穿!”

挎着菜篮的妇人看得目不转睛,由衷感叹。

展示刚一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铺面柜台。

“这蝶穿牡丹的帕子多少文?”

“那幅松鹤延年的小屏风我要了!”

“给我拿两方绣了缠枝莲的汗巾!”

伙计们应答声、算盘珠子的脆响、铜钱叮当落柜之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支喧腾的市井交响。

林悦立在柜台后稍高的位置,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的景象,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略略松弛,一丝久违的暖意悄然爬上眼角眉梢。

林家铺面人声鼎沸的景象,连同那“眼见为实”的绝妙手段,一阵风似的刮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茶楼酒肆间,处处可闻绘声绘色的议论。

“嘿,你是没瞧见!人家林记的绣娘,那手快的,跟织女下凡似的!”

“可不是!绣出来的蝶儿,翅膀薄得透光,颜色鲜亮得晃眼!听说那线,浸了水都不带褪色的!”

“锦绣坊的?嗐!刚买时看着也花哨,洗了一水,好家伙,蝴蝶变灰蛾了!”

这口耳相传的力量,远胜铜锣开道。

原本因锦绣坊低价倾销而门可罗雀的林家铺子,如今门槛几乎被踏破。

积存的绣品被抢购一空,新赶制的订单更是如雪片般堆满了账房的案头。

消息自然也长了翅膀,飞进了李氏商会那间檀香幽浮、陈设古雅的静室。

周掌柜独坐于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听着心腹管事低声而详尽的禀报。

他面上波澜不惊,指腹却在玉佩冰凉的表面上反复摩挲,透出心底的暗涌。

“当街飞针,巧送香囊……好个林悦!”

他低语,眼中精光一闪即逝,

“这般快、准、狠的手段,竟能在一夕之间翻转乾坤……林氏此女,果然不可小觑。”

一丝强烈的、对潜在利益的敏锐捕捉让他心头一热。

然而,这热意尚未升腾,便如撞上无形的寒冰。

眼前骤然浮现岳父那张端凝肃穆、代表着门阀世家威严的脸,以及那句敲打:

“商贾之流,终非大道。李氏根基,在诗书礼义,在朝堂清望。”

合作?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指间的玉佩仿佛瞬间重若千钧。

一边是看得见的滚滚财源,一边是世家门第赖以存续的清誉根基,这无形的绳索,比任何对手的明枪暗箭都更令人窒息。

他轻轻喟叹一声,将那玉佩缓缓按在冰冷的案几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陷入长久的沉默。

斜阳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林家店铺崭新的招牌上,映照着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伙计们满面红光地穿梭忙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铜钱落入钱柜发出悦耳的叮咚。

林悦独立于二楼雅间的窗后,垂目望着楼下这烈火烹油般的盛况。

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窗棂上微凉的雕花,一丝浅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慰藉从心底悄然升起,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覆盖。

这眼前的喧嚣与胜利,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锦绣坊遭此重创,岂会甘心?

蛰伏的猛兽,往往在舔舐伤口时,獠牙磨砺得更加锋利。

她目光沉静,越过喧嚣的街市,投向远处锦绣坊那紧闭的朱漆大门。

那紧闭的门扉之后,无声的硝烟已然在酝酿下一轮更激烈的升腾。

此局虽破,然商海无涯,暗礁潜流,永远伺机于下一道平静的水面之下。

林悦轻轻放下湘妃竹帘,将鼎沸人声隔开些许,雅间内重归幽静。

她缓步至书案前,指尖拂过冰凉的砚台边缘——那里,一张素白的新纸正静静铺展,等待着新的谋篇布局,等待着下一场无声的鏖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