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暮春的暖风卷着柳絮,拂过青州城熙攘的长街。

林氏绣坊门前的喧嚣尚未散去,伙计们送走最后几位捧着锦盒、满面笑容的顾客,正忙着落下沉重的门板。

林悦独立于门槛之内,目光穿透渐深的暮色,投向远处街角流动的人影与叫卖的摊贩。

眼前的热闹如同锦缎上华丽的纹饰,却掩盖不住她心底深处悄然滋生的寒意。

她太清楚了,锦绣坊的败退绝非终点,那紧闭的朱门之后,蛰伏的猛兽随时会亮出更锋利的獠牙。

而周掌柜那边,李氏商会那扇象征着机遇与未知的大门,至今仍悬而未决,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

“小姐!”

一声急促的低唤自身后传来。

贴身伙计阿福脚步匆忙,脸上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却仍透出几分慌乱的神情,他凑近林悦耳边,气息微促:

“李氏商会那边刚递了信儿,周掌柜……请您即刻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林悦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那瞬间翻涌的心绪。

周掌柜如此急切地召见,语气又这般含糊其辞,吉凶难料。

她迅速转身,指尖下意识地拂过腰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备车,快!”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

林悦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玉佩上细腻的缠枝莲纹。

李氏商会的内厅,于她而言,已不只是一处商谈之所。

那里交织着希望、试探、博弈,还有周掌柜那双深不可测、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上次展示会的成功,究竟在这位精明的商人心中投下了多少砝码?

而士族门阀那无形的巨网,又是否已悄然收紧,勒住了李氏商会也勒住了林氏的前路?

纷乱的思绪如同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模糊又迅疾。

踏入李氏商会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沉水檀香的内厅,林悦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主位之上,周掌柜竟已起身相迎,脸上不再是惯常的疏离与审视,而是堆满了和煦的笑容,眼角细微的纹路都舒展开来。

“林姑娘,别来无恙啊!快请坐!”

周掌柜的声音爽朗,透着一种近乎熟稔的热情,他亲自引林悦至客位,又吩咐侍者:

“上茶,要最好的‘雨前龙井’!”

这过分的礼遇让林悦心头警铃微作。

她依言落座,腰背挺得笔直,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谦和:

“周掌柜如此盛情,倒让悦儿受宠若惊了。不知此番唤悦儿前来,有何要紧事吩咐?”

她开门见山,目光沉静地迎上对方。

周掌柜捋了捋修剪得宜的短须,笑容不减,眼中却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光亮:

“吩咐谈不上。林姑娘,实不相瞒,自前次贵府门前那场令人叹为观止的绣艺展示之后,老夫便一直留心着贵家族在坊间的动向。短短时日,竟能力挽狂澜,将锦绣坊咄咄逼人的气势彻底压下,重新夺回市场口碑,这份手段、这份韧劲,着实令老夫……刮目相看啊!”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中的赞叹显得颇为真诚。

林悦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沉稳有力地搏动起来。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声音依旧温婉平和:

“周掌柜谬赞了。不过是家族上下齐心,尽了些微薄之力,加上街坊邻里抬爱,侥幸渡过难关罢了。当不起周掌柜如此盛誉。”

“诶,林姑娘不必过谦!”

周掌柜轻轻摆手,目光变得锐利而直接,

“商海浮沉,老夫见过太多一时风光,也见过更多一败涂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眼见为实’的巧思破开困局,绝非侥幸二字可以囊括。这背后,若无掌舵者非凡的胆识、精准的判断与雷厉的执行,断无可能!”

他话锋一转,语气郑重起来,“老夫今日请林姑娘来,正是看中了这份难得的潜力与魄力。不知……林姑娘可有意愿,与我李氏商会,结为同盟,共谋发展?”

“同盟?共谋发展?”

林悦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周掌柜,心中的波澜终于难以完全掩饰,化作一丝灼亮的光彩在眼底跳跃。

她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依然保持着足够的清醒与沉稳:

“周掌柜此言,莫非是指……我们先前所议的合作之事?”

“正是!”

周掌柜颔首,不再迂回,神情也转为商人的郑重,

“贵家族‘缠丝密绣’的精髓与品质,辅以林姑娘你层出不穷的巧思,已是难得的金字招牌。而我李氏商会,深耕南北商路数十载,所拥有的,是遍布炎朝大小州府的货栈、通达四方的运输网络,以及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稳固客源与信誉。林姑娘,试想一下,若能将林氏精工细作的绣品,依托我李氏的渠道铺陈开来,其销路之广,获利之丰,绝非固守青州一隅可比!此乃真正的珠联璧合,互利共赢之局!”

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席卷林悦全身,几乎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多少个日夜的筹谋,多少次在压力下的坚持,仿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然而,商海沉浮的教训早已刻入骨髓。喜悦如同潮水,来得汹涌,退得也快。

她迅速收敛心神,指尖在微凉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那温润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她抬眼,目光澄澈而专注:

“周掌柜高瞻远瞩,所言极是!能与李氏商会携手,实乃我林氏家族之幸。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审慎,

“‘共赢’二字,需落到实处。合作之根基,在于权责分明,利益共享。不知周掌柜心中,对合作的具体框架,可有初步设想?譬如,这双方投入的资源如何界定?风险又当如何共担?最终这利益之果,又当以何种方式分润?”

周掌柜眼中掠过一丝激赏,林悦这份不因巨大诱惑而失却的冷静与条理,正是他所看重的合作伙伴品质。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缓缓道:

“林姑娘果然心思缜密,句句切中要害。既如此,老夫便直言了。合作之本,贵家族负责绣品的生产、研发与核心品质的把控,此乃根基,亦是价值所在。而我李氏商会,则倾尽渠道之力,负责所有绣品的仓储、运输、分销推广及最终的销售回款。此为双方核心权责。至于利益分润……”

他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向林悦,

“依老夫之见,以最终销售所得为基数,按投入与风险衡量,我李氏商会取六成,林氏家族得四成。林姑娘以为如何?”

“四六分成?”

林悦心中迅速盘算。

李氏商会庞大的渠道网络和销售能力,确实值得这六成的权重。

但林氏这边,顶尖绣娘的工钱、上等丝缎原料的巨大成本、研发新纹样新针法的投入,以及维持整个工坊运转的日常开销,每一项都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四成之数,在刨除所有成本后,利润空间将变得异常稀薄,几乎是在为李氏商会做嫁衣,勉强维持工坊不亏罢了。

她沉默片刻,指尖在膝上无声地划着无形的算筹。

再抬眼时,目光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掌柜,李氏商会渠道之力,天下闻名,取六成之利,悦儿深以为然,并无异议。”

她看到周掌柜眼底一闪而过的轻松,话锋随即一转,

“然则,林氏所担之重,恐非表面四成所能涵盖。其一,绣品之魂,在于‘质’与‘新’。顶尖绣娘之工费,数倍于寻常匠人,此乃品质保障之根本,无可削减。其二,周掌柜当知,我林氏所用丝线,皆为湖州上品生丝捻染,缎料亦是苏杭顶级机户所出,单此一项,成本便远超寻常绣坊数倍。其三,维持工坊运转,数十口人嚼用、工具损耗、日常维护,皆是流水般的开销。其四,亦是重中之重——为了在竞争中立于不败,持续推出新颖独特的纹样与针法,工坊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研发试制,此中耗费,更如无底之渊。”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砝码,落在谈判的天平上。

“周掌柜,若依四六之数分润,林氏在支付完所有成本之后,所余之利,恐仅够勉强维持工坊存续,再无余力投入研发创新。长此以往,绣品必失其新锐之魂,品质亦恐难以为继。届时,渠道再广,若无好物支撑,岂非成了无源之水?此绝非长久合作之道。”

林悦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恳切而锐利:

“悦儿斗胆提议,分润之数,或可再议。我林氏愿以品质与创新为基石,承担生产研发之全部重责与风险,李氏商会则以渠道销售之力,承担推广与回款之风险。基于此,五五分成,方显公平,亦能确保双方皆有足够盈余,投入未来,使合作之树常青。不知周掌柜……意下如何?”

她抛出了自己的底线,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这五五之数,是她反复权衡后所能争取的最大空间,也是林氏未来能否真正壮大的关键。

周掌柜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内厅里一时陷入了凝滞的寂静,只有沉水香细若游丝的烟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缭绕、升腾。

五五分成!

这林悦,胃口不小!

他心中迅速盘算着李氏庞大的渠道成本、人脉维护的开销、运输途中的损耗风险……五成利润,意味着李氏的获利空间将被大幅压缩。

他抬眼,审视着对面端坐的少女。

她神色平静,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那份对家族利益的执着与寸步不让的勇气,竟让他这个在商海沉浮半生的老狐狸,也感到一丝棘手和……不易察觉的激赏。

这份胆识,确实配得上她所展现出的能力。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林悦几乎以为谈判将陷入僵局之时,周掌柜紧锁的眉头竟缓缓松开了。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认可,最终化为一丝决断。

“林姑娘……”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你所陈之弊,句句在理。老夫亦深知,若无源头活水,再广阔的江河亦有枯竭之日。贵家族对品质与创新的坚持,正是这活水之源。”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罢!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林姑娘这份胆魄与远见,老夫……认了!便依你之言,五五分成!我李氏商会,愿与林氏家族,共担风险,共享未来!”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林悦心间轰然炸开,几乎让她眩晕。

成了!

真的成了!

她强抑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欢呼,霍然起身,朝着周掌柜深深一福,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掌柜深明大义,胸襟如海!悦儿代林氏全族,谢过周掌柜信任!林氏上下,定不负所托,以最上乘的绣品,回报商会厚谊!”

周掌柜也站起身,脸上重新浮现笑容,这次的笑意直达眼底,带着一种达成重要契约的郑重与轻松:

“好!林姑娘快人快语!此乃双赢之局,何言谢字?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空口无凭。如此重大的合作,须得立下字据,订立详尽的契书,将双方权责、分润方式、供货时限、运输损耗、退换细则、乃至合作年限,一一厘清,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方为稳妥。此乃商道根本,亦是长久合作之保障。”

“周掌柜所言极是!”

林悦立刻应道,心潮澎湃,

“契书之事,悦儿即刻着手准备初稿,定会周全考量,不日便呈送周掌柜过目斧正!”

两人相视一笑,先前谈判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盟初建的振奋与期待。

周掌柜心情甚佳,正要吩咐重新上茶,好好商议契书细节及后续推广事宜——

“掌柜的!掌柜的!”

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陡然撕裂了内厅的和煦氛围。

只见周掌柜的心腹管事周安,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甚至顾不上向林悦行礼,便径直扑到周掌柜身边,附耳急促低语。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刚刚升腾起的暖意。

林悦的心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到周掌柜原本舒展含笑的脸庞,在周安的低语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变色,最后笼上了一层沉郁的阴霾,眼神中那点轻松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凝重与一丝……惊怒?

周安退开一步,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内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水香的气味也变得滞涩压抑。

周掌柜缓缓转过身,面向林悦,动作竟显得有些迟滞。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艰难地咽了回去,脸上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有愤怒,有忧虑,更有深深的忌惮。半晌,他才用一种异常干涩、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林姑娘……刚……刚收到的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几家在青州说得上话的……联名递了话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地盯住林悦,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们……对林氏与我李氏商会合作之事,表达了‘深切关切’与……‘极度不满’!”

“轰隆”一声,林悦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柄悬顶之剑真的以如此直接而迅猛的方式斩落时,那股寒意依旧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士族门阀!

他们果然出手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联名施压!这已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她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神智的清明。

她挺直脊背,迎向周掌柜那沉甸甸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冷静,却掩不住那份紧绷:

“周掌柜,他们……具体说了什么?这‘不满’,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周掌柜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何等地步?林姑娘,你可知这联名递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李氏商会今后在青州乃至周边数州的盐引、茶引、漕运份额、官仓采买……所有需要官府点头、需要士族点头的命脉生意,都可能……举步维艰!”

他颓然坐回椅中,仿佛瞬间被抽去了精气神,声音带着疲惫与挣扎,

“他们……他们这是要断我的根基啊!林姑娘……这合作……恐怕……恐怕……”

“不能退!”

林悦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像划破阴霾的一道闪电,打断了周掌柜未尽的话语。她直视着对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周掌柜!这合作,是我们双方反复权衡、艰难达成的共识!它关乎林氏数百口人的生计前程,亦关乎李氏商会开拓新域、摆脱传统桎梏的宏图!岂能因士族几句‘不满’便胎死腹中?若今日退却,他日他们再以其他理由施压,我们难道要步步退让,永无宁日吗?”

她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士族门阀固然势大,然商道亦有商道的规矩与脊梁!若因强权恐吓便放弃正当合作,天下商人岂非皆成待宰羔羊?周掌柜,请三思!此刻退让,非但不能平息风波,反而会助长其气焰,示弱于人!唯有站稳脚跟,据理力争,方有一线生机!悦儿恳请周掌柜,万勿因此动摇合作之决心!我们……一起想办法应对!”

周掌柜被林悦这突如其来的激烈言辞震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灼伤人的坚定光芒,心中那巨大的恐惧与退缩之意,竟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是啊,退?

往哪里退?

士族的胃口是无止境的。今日退了这一步,明日便是万丈深渊!

林悦说得对,此刻若放弃,不仅前功尽弃,李氏商会也将在这些门阀眼中彻底沦为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