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久违的、属于商人的血性与不甘,混杂着对林悦这份孤勇的复杂钦佩,在他胸中激荡起来。
他猛地一拍扶手,也站了起来,眼中虽仍有沉重忧虑,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林姑娘!好一个‘商道脊梁’!老夫……今日便豁出去了!合作之约,既已出口,断无反悔之理!”
他眼中精光闪烁,迅速恢复了商人的机敏与算计: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崔氏、王氏联名施压,绝非空言恫吓。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动作?是暗中使绊子,还是明着打压?我们必须尽快理清,早做应对!绝不可坐以待毙!”
“周掌柜所言极是!”
林悦见稳住了他,心中稍定,但压力丝毫未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务之急,先是稳住我方阵脚,合作事宜按既定步骤推进,契书照常拟定,不可因风声鹤唳而自乱阵脚;再是必须尽快探明士族门阀此次发难的真正意图、背后推手以及他们可能采取的具体手段!”
她思路清晰,快速说道:
“悦儿即刻返回家族,召集长辈商议,统一族内意志,做好最坏打算。同时,会动用一切力量,暗中查探士族动向。周掌柜这边,也请您务必稳住商会内部,尤其是那些可能与士族有牵连的管事、股东,切莫让恐慌蔓延,给对手可乘之机!至于打探消息……”
她略微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悦儿倒想到一人,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何人?”
周掌柜急切追问。
“清贤书院的苏然。”
林悦肯定地说,
“他虽为寒门,但才华横溢,心思缜密,在书院中人缘颇广,消息灵通。且他……一直心系我林氏之事。由他借助书院士子往来之便,暗中打探,或许能有所得。”
“苏然?”
周掌柜眉头微蹙,显然对寒门士子能否涉足此等秘事存疑,
“此子……可靠否?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悦儿愿以性命担保!”
林悦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澄澈无畏,
“苏然为人,重情重义,智勇兼备。前次能破锦绣坊之局,他亦功不可没。此次危机,他定会全力相助!”
周掌柜看着林悦眼中不容置疑的信任,最终缓缓点头:
“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事便托付于他。林姑娘,你我分头行动!契书之事,老夫这边会秘密进行,绝不延误。至于士族那边……”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周某人在这青州商界沉浮几十年,也不是泥捏的!”
“悦儿明白!”
林悦郑重应下,不再多言,匆匆一礼,
“事不宜迟,悦儿先行告退!”
离开李氏商会那沉重的大门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冷冽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内厅残留的檀香,却吹不散林悦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与巨大的压力。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声单调而急促。
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周掌柜最后那凝重无比的表情,管事周安煞白的脸,还有“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联名施压”那冰冷的字眼,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曙光,转眼又被更浓重的乌云遮蔽。
士族门阀……这横亘在炎朝所有寒门与商贾头顶的庞然大物,终于将它的阴影,毫不留情地投射到了林氏头上。
这不再仅仅是商业竞争,而是关乎家族存亡的生死之战!
回到林府,迎接她的不是往日的宁静,而是一片压抑的愁云惨雾。
正厅内灯火通明,几乎所有的族老长辈都已闻讯聚集在此。
压抑的啜泣声、焦躁的踱步声、激烈的争论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恐慌与绝望的气息。
“回来了!悦儿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悦身上,充满了焦急、恐惧与最后一丝希冀的探寻。
“悦儿!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二叔林崇德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抢先问道,声音嘶哑,
“外面都在传……传我们林氏不自量力,触怒了士族老爷们,要大祸临头了!是不是真的?那周掌柜……他是不是反悔了?”
“是啊悦儿!这合作……是不是黄了?”
三婶带着哭腔追问,她丈夫在工坊负责采买,若工坊倒了,一家生计立时无着。
“黄了?”
脾气火爆的五叔猛地一拍桌子,红着眼睛吼道,
“岂止是黄了!我看是要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士族老爷们连根拔起了!悦儿啊悦儿,我就说与虎谋皮要不得!那李氏商会再大,能大得过那些几百年的门阀世家吗?这下可好,把整个家族都搭进去了!”
“够了!吵什么吵!”
林崇德一声低喝,压下了嘈杂。他看向林悦,眼神复杂,有忧虑,有疲惫,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悦儿,你来说。李氏商会那边,究竟如何?周掌柜……是何态度?士族……又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悦环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被恐惧扭曲的脸庞,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如同风暴中一株坚韧的修竹。
她走到厅堂中央,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将在李氏商会的经历、周掌柜最终同意合作但遭遇士族联名施压的前因后果,条分缕析地讲述了一遍。
没有隐瞒,没有粉饰,将那份巨大的危机赤裸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厅内一片死寂。连啜泣声都停止了。绝望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每个人的血液。与士族门阀对抗?
这念头本身,就足以让这些在青州城小心翼翼经营了几代人的林氏族人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完了……这下全完了……”
五叔公颓然坐倒在椅子里,老泪纵横,
“那可是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啊!跺跺脚整个炎朝都要抖三抖的门阀!我们……我们拿什么去斗?拿鸡蛋碰石头吗?悦儿……这合作……快!快去推了!向周掌柜赔罪!向那些老爷们请罪!或许……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他语无伦次,恐惧已彻底攫住了心神。
“推了?”林崇德猛地看向五叔公,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嘶哑沉重,“五弟,现在推了合作,我林氏就能安然无恙吗?那些门阀老爷们,既然已经出手,会因为我们认怂就高抬贵手?他们只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变本加厉!到时,失去了李氏商会可能的庇护,我们才是真正的待宰羔羊!”
他这番话,显然在来的路上已反复思量过。
“那怎么办?不推也是死,推了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啊!”
三婶忍不住又哭嚎起来。
厅内再次陷入一片绝望的混乱。
“各位长辈!”
林悦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嘈杂。
她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二叔公说得对!此刻退缩,非但无用,反而自绝生路!与李氏商会的合作,是我们林氏浴火重生的唯一希望!纵使前路荆棘密布,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过去!”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当务之急,并非争论退与不退,而是要想想,如何在这绝境之中,为家族劈开一条生路!悦儿已有初步谋划!”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其一,”
林悦竖起一根手指,
“稳住根基!与李氏商会的合作契书,按计划秘密推进,不可有丝毫延误!工坊生产照旧,且要更加精益求精!越是危难时刻,越要拿出让人无可挑剔的硬实力!这是我们谈判的筹码,也是我们立足的根本!”
“其二,”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
“探明敌情!士族门阀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内部派系林立,利益纠葛复杂。此次发难,究竟是崔、王几家的一致意志,还是其中某一家主导?背后有何更深层次的目的?我们必须尽快查清源头!知己知彼,方能找到破绽,甚至……分化瓦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二叔公脸上:
“悦儿提议,请苏然相助!他在清贤书院,接触士子众多,消息灵通,且心思缜密,由他暗中打探,最为合适!”
“苏然?”
二叔公皱起眉头,疑虑重重,
“他一个寒门学子,无根无基,能打探到什么?况且,此事如此凶险,交给他……万一泄露出去……”
“二叔公,”
林悦目光坚定地迎上去,
“苏然虽出身寒微,但品性高洁,智计过人,更难得的是重情重义!前次破局,若无他暗中筹谋,我们未必能赢得如此漂亮!此次家族存亡之际,悦儿相信,他必会竭尽全力!至于风险……”
她语气决绝,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事事畏首畏尾,我们便只能坐以待毙!悦儿愿以自身担保苏然之可靠!”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族老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挣扎。最终,林崇德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
“就依悦儿所言!苏然这孩子……我看行!非常时期,用人不疑!悦儿,此事便交给你联络,务必叮嘱他,千万小心,安全为上!”
“是!二叔公!”l
林悦心中一暖,郑重应下。
“那……其三呢?”
五叔忍不住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林悦眼中寒光一闪,声音低沉下来:
“其三,便是准备迎战!士族门阀的手段,无非是官商勾结,利用权势在税赋、运输、采买、甚至莫须有的罪名上刁难打压。我们必须立刻着手,梳理家族所有产业、账目、人脉关系,查漏补缺,做好最坏的应对预案!同时,尽可能联络一切可以联络的力量,哪怕是那些同样受士族压迫的寒门商贾,结成一个暂时的同盟,相互声援,总好过孤立无援!”
她的计划条理分明,虽未言胜,却清晰地勾勒出一条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路径。
恐慌的气氛虽然依旧浓重,但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悲壮决心,却开始在众人心中悄然凝聚。
商议既定,林悦片刻不敢耽搁。
她立刻回到自己的小院,修书一封,将家族遭遇的危机、请求相助的意愿以及需要打探的关键信息(如崔、王两家近期动向、与林氏或李氏有过节的士族子弟、可能的打压手段等)详细写明,唤来最机敏可靠的心腹小厮阿贵,千叮万嘱,务必在天亮前将信秘密送到清贤书院苏然手中。
阿贵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林悦独立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黑暗,心绪如潮。
苏然……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千斤重担,这万丈深渊,这一次,我们又要并肩而战了。
与此同时,清贤书院,寒士斋。
一灯如豆。
苏然正伏案疾书,完成夫子布置的策论。
窗外夜风呜咽,卷起几片落叶敲打着窗棂。
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击声自后窗传来。
苏然笔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了然。
他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后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裹在深色斗篷里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正是阿贵。
他气息微喘,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蜡丸,塞到苏然手中,压低声音急促道:
“苏公子!小姐急信!林家……大难临头了!全仰仗公子了!”
说完,不等苏然回应,便又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苏然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关上窗,回到灯下,捏碎蜡丸,取出里面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就着昏黄的灯光飞快阅读起来。
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字迹,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起,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联名施压!打压合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早知士族门阀对商贾的倾轧从未停止,却没想到他们的黑手会如此快、如此狠地伸向林氏,伸向……林悦!
一股冰冷的愤怒夹杂着深切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斗室内踱步。
林悦在信中那沉甸甸的托付,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孤注一掷的决绝与信任,让他胸中热血翻涌,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士族门阀……那是何等庞大的存在?
清贤书院内,崔、王两家的子弟趾高气扬,连夫子都要礼让三分。
他们的触角深入朝堂、地方、学府,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巨网。
要从这张网中探知消息,无异于火中取栗!
但,这是林悦的托付!
是林氏全族生死存亡的关头!
苏然停下脚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恐惧?
不!
此刻心中充斥的,是破釜沉舟的勇气和一定要撕开这黑暗一角、为林悦找到一线生机的决心!
他迅速冷静下来,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强迫自己梳理已知的信息,分析可能的突破口。
崔、王两家在青州的代表人物?
与林氏有过节的士族子弟?
书院内,谁可能与这些核心圈子有所接触?
或者,谁又对门阀的倾轧心怀不满,可能成为突破口?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筛选、串联。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映亮了他眼中坚毅的光芒。
天一亮,他便要开始行动。这清贤书院看似平静的晨钟暮鼓之下,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暗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