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入夏的暑气被山庄外的竹林滤去大半,马车刚停在湖边,陈蟜就指着水面上的画舫笑:“姐姐你看,我让人把船重新漆了,还在里头摆了冰盆呢!”

画舫雕梁画栋,窗上糊着蝉翼纱,风吹过便簌簌地动。陈须先跳上船,伸手扶阿娇时,特意把船板踩稳了才开口:“知道你怕热,特意选了这处有活水的湖,比城里凉快好几度。”

舱里果然摆着个描金冰盆,寒气裹着荷叶香漫出来。阿娇刚坐下,陈蟜已捧着个白瓷盘凑过来:“冰镇的荔枝,刚从岭南运的,我尝了,甜得很。”他挑了颗最大的剥了皮,递到阿娇嘴边,水珠顺着他指尖滴在锦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船缓缓荡开时,陈须让人划到湖心亭边。那里早有乐师候着,见船来了,便拨动了琴弦。琵琶声叮咚,混着湖水拍船的轻响,倒比宫里的乐声更清润。阿娇靠在窗边,看两岸的垂柳把绿丝绦垂到水里,偶尔有红鲤从船边游过,尾鳍扫起细碎的水花。

“妹妹要不要试试弹琴?”陈须从舱壁取下一张七弦琴,琴身是上好的桐木,琴弦泛着幽光,“这是前几日得的,据说音质比宫里那张还透。”

阿娇接过琴,指尖刚触到琴弦,陈蟜已拍手:“我知道姐姐要弹《凤求凰》!”话没说完就被陈须瞪了一眼,他吐吐舌头,转而给阿娇斟了杯冰镇酸梅汤:“姐姐慢弹,渴了就喝点这个。”

琴声起时,连风都似停了。阿娇垂着眼,手指在琴弦上流转,调子却不是《凤求凰》,是幼时在府里常弹的《采菱曲》。陈须陈蟜都没作声,只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陈蟜才咋舌:“比乐师弹得好听十倍!”

日头偏西时,船泊在荷花深处。满池的红莲开得正好,陈须折了支最大的递给阿娇,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陈蟜则脱了鞋,坐在船边晃着脚打水,溅起的水珠落在阿娇裙角,惹得她笑骂:“小心些,弄湿了衣裳。”

“湿了怕什么,”陈蟜嬉皮笑脸,“庄里备了新做的纱衣,比姐姐身上这件还凉快呢。”陈须也跟着笑:“晚上就在这儿歇着,让厨房做荷叶鸡,用刚摘的莲子煮粥,保管你吃着舒坦。”

阿娇捏着那支红莲,看兄长跟弟弟在船头拌嘴,荷叶的清香混着冰盆的凉气漫在周身。宫里的规矩、前朝的纷扰,好像都被这湖水荡远了。在这里,她不必是皇后,只需做那个被哥哥弟弟护着的陈阿娇,看荷花,听琴音,任船儿载着时光慢慢飘。

第三日午后,陈阿娇借着“闷得慌”的由头,甩开跟着的大半仆从,只带了两个心腹侍女往朱雀大街去。马车在巷口停住,她刚掀开车帘,就听见一阵拳脚相加的闷响,夹杂着少年压抑的痛呼。

巷子里,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着个青衣少年拳打脚踢,那少年蜷缩着身子,脊背却挺得笔直,嘴里咬着血沫,半句求饶也不肯说。陈阿娇目光一凝——那眉眼轮廓,分明是多年后那个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卫青,只是此刻还瘦得像根青竹,满身泥污。

“住手!”

她一声清喝,带着金枝玉叶惯有的颐指气使。那几个汉子回头见是衣着华贵的女子,身后还跟着带刀侍女,虽不知身份,也先怯了三分。

陈阿娇踩着锦靴走近,居高临下地扫过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个孩子,是活腻了?”她他挥手要青云在囊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上,“拿着滚,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这一带晃悠,打断你们的腿。”

汉子们捡起银子,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跑了。

卫青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向她,眼里没有感激,反倒满是警惕与倔强。陈阿娇蹲下身,指尖拂过他破了的袖口,语气是惯常的骄纵,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看你这模样,倒有几分骨气。”

她没再多说,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转身就走。侍女跟上时,听见她低声哼道:“什么破地方,到处是穷酸气,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也配让我动手……”。卫青看着远去的马车,低头看到一条华贵的锦帕落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锦帕折好放入胸前。

马车重新驶动,陈阿娇靠在软垫上,掀起车帘一角望向那巷口。卫青还站在原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像株在石缝里扎了根的野草。

她知道,这颗棋子太小,此刻还掀不起风浪。但谁又能料到,这株被踩进泥里的野草,将来会成长为撑天的大树?刘彻要拉拢势力,她又何尝不能为自己埋下伏笔?

车窗外的风卷着市井喧嚣,陈阿娇拢了拢衣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这盘棋,她总要自己落子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