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灯影飞旋,越转越快,人影交错,令人眼花缭乱,关羽刀沉势猛、张飞矛疾如电、刘备双剑密不透风,围绕着吕布那杆霸道无匹的画戟,厮杀得难分难解,马蹄踏起虚幻的烟尘,战鼓声仿佛能透过光影咚咚敲响。那瑰丽炫目的光影投在树下每一个仰起的、震惊的脸上,投在 frost-covered 的石板路上,投在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光怪陆离,宛如一场猝不及防降临人间的神迹。

整个村子陡然安静了。只剩下那盏巨大走马灯转动时发出的、细微而精准的“咔哒”声,齿轮咬合,连杆推动,像是这瑰丽幻梦的心跳。和数百人屏住的、交织着震撼与茫然的呼吸声。

然后,我看到了阿爷。

作坊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艰难地推开,他披着那件磨得油光发亮、肘部漏出棉絮的旧棉袄,颤巍巍地挪出来。他被外面鼎沸的人声惊扰,脸上还带着宿夜的疲惫、病气和不被打扰的沉郁不悦。

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困惑地、费力地朝老槐树下那前所未有的人潮望去。

就那一眼。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却沛不可当的霹雳猛地钉死在了门槛上,血液瞬间凝固,呼吸骤停。

驼了许多年、几乎习惯了弯曲的背脊,猛地绷直了,扯出一个僵硬而痛苦的弧度。手里那根摩挲得温润的铜烟袋,“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石阶上,弹跳了两下,寂然不动。

他仰着头,脖子伸得老长,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那盏旋转不休、光华万丈、演绎着千军万马厮杀故事的走马灯。像看到了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故人,一个自己亲手埋葬、早已碎裂却又轰然重圆于眼前的旧梦。那光,比他一生烧过的所有炉火都灼目。

他踉跄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步一步,梦游般朝那片辉煌的光影走去。人群像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敬畏地为他让开一条笔直的路。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看着他,看着灯,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相逢。

他走到灯下,巨大的灯影将他完全笼罩。他仰起的脸被流动的、斑斓的光影切割得明暗不定,虚幻又真实。他伸出那双枯瘦、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此刻却剧烈颤抖的手,徒劳地、渴望地想要触摸那流转的、滚烫的、抓不住的光影。手指徒劳地穿过灿烂的光柱,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指尖能感受到那烛火传来的微弱温度。

然后,我看到了。

两颗硕大的、浑浊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滚落,速度极快,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在璀璨的晨曦和灯影里,亮得刺眼,像坠落的流星。

接着,是更多。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奔流。他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压抑的、被撕碎了的、从肺叶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受伤的老兽在洞穴里哀嚎。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失控,最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嚎啕的、痛彻心扉又酣畅淋漓的痛哭。积攒了一生的沉寂、落寞、不甘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喷涌爆发。

他哭得浑身脱力,几乎站不住,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最后干脆瘫坐在了冰冷梆硬的泥地上,蜷缩着,像个被全世界遗弃后又突然找回了最珍贵宝物、却被那失而复得的重量压垮了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