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艺……”他猛地抬起涕泪纵横、狼狈不堪的脸,花白的胡须沾满了泪水和尘土,对着那盏兀自辉煌、兀自流转、仿佛拥有永恒生命的走马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灵魂深处嘶喊出声,声音劈裂沙哑,却震耳欲聋,“……原来死不了!它死不了啊——!”
人群死寂一瞬,被这磅礴的悲喜彻底击中。
半晌,根叔抬起粗糙的手掌,孤零零地拍了几下。然后,像是点燃了引线,掌声从四面八方爆炸开来,迅速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潮,夹杂着叫好声、唏嘘声,彻底淹没了这个刚刚苏醒的山村。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陌生的、嘈杂的引擎声。一辆,两辆,三辆……甚至还有一辆看着挺高级的黑色SUV,排着队,艰难地颠簸着驶过狭窄坑洼的村道,戛然停下。车门砰砰打开,跳下来一群扛着摄像机、端着单反、拿着贴着台标话筒、穿着鲜艳冲锋衣的年轻人,镜头闪着冷光,直直对准了哭得不能自已、坐在泥地里的阿爷,和那盏梦幻般的、仍在不知疲倦转动的走马灯。
“就是这里!快看!网上视频都传疯了!热搜第一!”
“老爷子!您好!我们是省非遗保护中心的!专程来的!”
“主播家人们看!宝藏老匠人!看见没有!这才是国粹!纯手工绝活!……谢谢大哥的跑车!谢谢!大家关注点起来!”
阿爷的哭声渐渐停了。他茫然地坐在一片喧嚣、闪光灯和陌生面孔的正中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又混乱,像个突然被推上舞台中央、完全不知所措的迷路的孩子。他徒劳地用手挡着刺眼的镜头。
人潮骚动着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冰冷的设备几乎要戳到他脸上,赞叹声、询问声、直播的喧哗混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我被兴奋的人群挤在外面,远远看着,心在胸口疯狂跳动,撞得生疼,几乎要炸开。寒冷、紧张、激动和后怕此刻才密密麻麻地攥紧了我。
隔着晃动的人影、冰冷的设备和弥漫的尘土,阿爷茫然四顾的目光忽然穿透了一切喧嚣的屏障,精准地、死死地捕捉到了躲在石磙后的我。
他的眼睛还红肿着,浑浊着,布满血丝。
但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不再是枯井般的死寂,不再是余烬般的黯淡。而是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执拗至极、再也无法扑灭的光。像灰烬深处,挣扎着复燃的金红色火星,噼啪作响,试图重新引燃整片荒原。
他看着我,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有震惊,有困惑,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沉重的、灼烫的认可。
阳光彻底洒满山村,那些高挂的走马灯仍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将瑰丽炫目、流动不息的光斑,投在每一个人身上,投在灰扑扑的墙头丶冰雪覆盖的石板路和未化的残雪上,也投在阿爷那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门槛几乎要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踏破的破旧灯笼店上。
光影疯狂流淌,跳跃,舞蹈,仿佛给这灰暗的旧日、给所有疲惫的灵魂,都镀上了一层滚烫的、生机勃勃的、永不褪色的金边。
空气里,冰雪正在无声而剧烈地消融,滴水声嗒,嗒,嗒,敲打着清晨的寂静,宛如大地复苏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