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儿,”一日,智积禅师将炙烤好的茶饼递到他鼻下,“嗅一嗅,有何不同?”
陆羽闭目深吸一口气,稚嫩的声音却异常肯定:“火候比昨日更足一刻,焦香显,内蕴兰蕙之气,此乃顾渚紫笋?”
智积眼中掠过一丝惊异。这辨别之力,远超寺中许多常年事茶的僧人。
又一日,寺中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施主。智积命陆羽奉茶。施主略尝一口,便微微蹙眉,似是嫌茶汤苦涩,欠了醇滑。
侍立一旁的陆羽却忽然开口,声音清亮:“水沸过急,‘鱼目’乍起便投茶,‘育华’不足,故有浮沫而味不甘。”
满座皆惊。一个垂髫小儿,竟能精准道破烹茶失宜之处?那施主细品之下,果然觉得此言不虚,不由啧啧称奇。
智积禅师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波澜暗涌。此子于茶道一途,岂止是喜好,分明是身具宿慧,天赋异禀。
然而,佛寺终究是修行之地,而非专研茶艺之所。禅师忧其沉溺此道,荒废功课,便有意约束,减少他接触茶事的机会,更严厉督促他诵经习字。
可陆羽的心思,早已系在那一片小小的绿叶之上。寺中藏有前朝《茶记》残卷,他如获至宝,趁夜深人静,于昏暗油灯下偷偷翻阅,用手指在膝上摹画那煎茶的图示。
春去秋来,茶园里的茶树次第发芽。陆羽常借口洒扫,溜到园中,看师兄们采茶。他伸出小手,轻轻触摸那嫩绿的芽尖,感受它们在指尖的柔韧,凑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清新又略带苦涩的、令他无比迷醉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这气息,仿佛早已烙印在他的魂灵深处。
一日大雨过后,茶园泥泞。执事僧发现新栽的几株茶苗被山坡滑落的淤泥掩埋,根茎暴露,眼看便要枯萎。众僧皆道救不活了。
陆羽却一声不响,寻来小铲,跪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将茶苗一株株挖出,剔去腐根,又以竹篮盛来肥沃山土,重新栽好,并以竹枝细心支护。
雨水和泥浆沾满了他灰色的僧袍,额上汗珠滚落,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皆系于那几株孱弱的绿苗之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是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坚定。
智积禅师悄然立于廊下,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望着那在泥水中固执护佑茶苗的稚嫩身影,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西湖畔,那对以羽翼守护婴孩的哀鸣鸿雁。
良久,禅师轻叹一声,似无奈,又似释然。
他未发一言,转身离去。只是自那日后,寺中再无人阻拦陆羽去茶园,烹茶之事,也偶尔会交予他尝试。
茶寮的烟火气里,小沙弥陆羽的眼神越来越亮。他知道,他的世界不在浩瀚经卷,而在这一片叶,一铫水,一盏汤华之中。
某种模糊却强烈的渴望,如同茶籽顶破土壤,在他心底悄然萌发。他想要的,远不止是龙盖寺这一方茶园,一种煎茶之法。
窗外,又到了新茶吐绿的时节。山风拂过,带来漫山遍野茶叶沙沙的絮语,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陆羽攥紧了小手,那片曾被遗弃荒野的茶叶,似乎仍在掌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余温。
3 江湖初试
天宝四载,陆羽十二岁。
一个雾气迷蒙的清晨,他最后望了一眼龙盖寺肃穆的飞檐,转身没入了下山的小径。怀中除了那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茶饼,空无一物。山风鼓荡着他过于宽大的旧僧袍,身形单薄,脚步却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