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白渡桥的铁索在夜雾里若隐若现,像一道巨大的、锈蚀的伤疤,横亘在苏州河浊重的呼吸上。

黄包车的轮子碾过桥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合着车夫吭哧的喘息,一下下敲打着宋时微的耳膜。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墨绿色丝绒斗篷,指尖冰凉,深深陷进绒布里。

桥下,黑黢黢的水面倒映着两岸零星灯火,更多的是连片低矮匍匐的棚户阴影,偶尔传来几声呜咽般的哭啼或是突兀的争吵,又迅速被更大的、无边无际的沉寂吞没。

夜风送来污水、煤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太多人挤在一起过活的颓败气味。

而对岸,沿着外滩,却是另一重天地。

霓虹灯流丽地闪烁着,勾勒出和平饭店、华懋饭店傲慢的轮廓,沙逊大厦的尖顶几乎要刺破这沉滞的夜空。

爵士乐缥缈地溢散过来,夹杂着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和模糊的笑语,像一层奢靡浮华的油,漂在苦难深重的浑水之上。

黄包车转下桥,一头扎进北市区的街巷。

这里的路灯昏暗得多,两旁歪斜的木板楼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

一个裹着破棉絮的瘦小身影突然从巷口滚出,几乎是撞到了车杠上。

车夫猛地一顿,骂了句粗口。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抬起头,脸颊深陷,一双眼睛大得骇人,在昏暗光线下只剩下两个空洞,直直望向车上的宋时微。

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摊开,什么也没有。

宋时微的心骤然一缩,手下意识探向斗篷内的口袋。

指尖刚触到几枚温热的银元,巷子里猛地传来几声凶狠的犬吠和男人的呵斥。

那孩子像受惊的耗子,倏地缩回黑暗里,不见了。

她悬着的手慢慢收回,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车夫重新起步,絮絮叨叨:“……这些小的讨饭囡,烦死个人……小姐您心善,但这年头,谁顾得上谁哟……”

是啊,这年头。宋时微闭上眼,父亲宋禹亭那张威严又精于算计的脸浮现在眼前。

几个小时前,宋公馆那间烧着昂贵英式壁炉的书房里,暖得让人发闷。

“周家二公子周钰,你上次见过的,家世、人品、才干,都是万里挑一。你大哥在财政部那个位置,需要周家这样的姻亲稳固,你嫁过去,安分守己,相夫教子,便是对宋家最大的贡献。”

宋禹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人的心上:“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这些天,华尔兹再练练,周钰留洋回来,好这个,别总怯生生的,连个鞋都穿不稳,丢了宋家的脸面。”

她当时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新送来的意大利小羊皮高跟鞋,细跟像锥子,亮得晃眼。

她嚅嗫着应了声“是,父亲”,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身子微微发着抖,是宋禹亭最喜欢看到的、属于女儿的“驯顺”。

车停了,是一条更窄的弄堂口,车进不去。

宋时微付了车资,压低声音:“在这里等着。”

她下了车,快步走入阴影中,斗篷的下摆扫过潮湿黏腻的地面。

七拐八绕后,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有节奏地叩了几声。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她侧身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