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步走向那几个几乎快要昏厥的老祠祝,停在最先开口的那位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
老祠祝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抖得几乎散架。
“抬起头。”
命令不容抗拒。
老祠祝哆哆嗦嗦地,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抬起涕泪交纵横的脸。
管仲垂眸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俯身,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凝聚着一点纯粹洁白的盐晶,轻轻点在了老祠祝污秽的额头上。
老祠祝猛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到来。那点盐晶触额即化,一股奇异的、温润的暖流反而渗入皮肤,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寒意,连浑浊的老眼都清明了一瞬。
“带本座去看看,”管仲直起身,声音听不出喜怒,“看看这盐渎的盐,如今是怎么个活人,又是怎么个……噬人。”
他的目光转向祠堂破门外,那片被盐枭、贪官和鲜血染透的沉沉重夜。
“看看是谁,忘了本座立下的规矩。”
3 盐田骸盏
夜风卷着咸腥灌入破祠,吹得地上将熄的火把余烬明灭不定,映着那些扭曲的盐渍尸骸,光影跳跃,如同鬼域。
老祠祝额上那点微凉的触感早已消散,残留的奇异暖意却支撑着他枯朽的身体,一种混杂着极致恐惧和渺茫希望的颤栗席卷了他。他不敢抬头看那尊复苏的神祇,只抖索着爬起身,几乎站立不稳。另外两个幸存的祠祝也跟着颤巍巍爬起来,缩在老祠祝身后,如同受惊的鹌鹑。
管仲的目光已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在那扇被撞破的、歪斜洞开的祠门上。门外是盐渎沉沉的夜,风声里似乎裹挟着更远处压抑的呜咽和潮汐永无止息的啃噬。
“带路。”
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盐粒砸在耳膜上。
老祠祝一个激灵,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声,佝偻着身子,几乎是小跑着,踉跄跄跄跨过门槛,踏入那片黏稠的黑暗。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无形的气息缀在身后,不疾不徐,所过之处,连风都似乎凝滞了片刻。
盐渎的夜路坑洼不平,弥漫着海水的咸涩和沼泽地特有的腐殖气味。越往镇外走,灯火越是稀落,只剩下天上几颗惨淡的星子,和远处模糊咆哮的海岸线。
老祠祝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片开阔地的边缘。
这里曾是大片规整的盐田,一方方如同巨大的棋盘格,仰望着天空,依靠日光和海风析出洁白的结晶。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破败与荒芜。许多盐田早已废弃,池底干裂发黑,堆积着淤泥和枯败的水草,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少数几块尚在使用的盐田,也显得浑浊不堪,田埂坍塌,卤水污浊,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一种病态的灰黄色。
空气里那股咸味变得更加复杂,掺杂着劳作终日的苦役身上浓重的汗臭、若有若无的伤口溃烂的腥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带来的酸腐味。
田埂上,歪歪扭倒着几个破烂的窝棚,苇席和烂木板搭就,难以遮蔽海风。隐约可见棚内蜷缩着黑乎乎的人影,死寂无声,连翻身或梦呓都无,只有沉重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呼吸。
离他们不远处的盐田里,黑黢黢的水面晃动,竟还有人在深夜劳作!那是几个瘦骨嶙峋的灶户,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卤水里缓慢挪动,借着一点点天光,用简陋的木耙收集着沉淀的粗盐。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而僵硬,像是被无形丝线操纵的、即将散架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