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学堂里,须发花白的孙夫子正闭眼摇晃着脑袋,拖长了调子:“‘烟锁池塘柳’——妙啊,妙哉!五行偏旁俱全,意境幽深,实乃千古绝对!尔等今日若能对出下联,便是了不得的造化!”
堂下坐着的林家子弟和几个伴读,个个蹙眉挠腮。
我的心口怦怦狂跳,血液冲撞着耳膜。这一幕,我记得太清楚。前世,我就是在这里,因为急于表现,脱口对一个“火烧镇海楼”,被夫子厉声斥责“杀气过重,俗不可耐”,罚跪在廊下两个时辰,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彻底坐实了草包的名头。
掌心被指甲掐出深痕,痛楚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醒。我死死垂着眼,盯着青砖地面,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这一世,我绝不会再出声。
学堂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聒噪的蝉鸣。
夫子环视一圈,似有些失望,目光扫过我时,并未停留。他大概也觉得,我这草包绝无可能答出。
就在他轻咳一声,准备开口讲解时——
我身旁,那个永远坐得最端正、姿态最优雅的身影,倏地站了起来。
锦衣雪肤,眉眼如画,正是十岁的林未晞,已有未来第一才女的风仪。
然而,她却没有看夫子,也没有看任何人,一双黑得惊人的眸子,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近乎狰狞的急切和……疯狂?
她的声音响起,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沉闷的课堂:
“夫子,”她福了一礼,每一个字却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此题……舍妹婉婉似有所得,何不让她一试?”
嗡——
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一片空白。
全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惊疑、好奇、鄙夷。孙夫子也抚着胡须,讶异地看过来。
我猛地抬头,撞上林未晞的视线。
那不再是平日那种带着淡淡优越感的、施舍般的关注。那眼底深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一种失而复得又惧再失的癫狂,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试探和确认!
她看得我脊背发寒。
这绝不是十岁的林未晞该有的眼神!
电光石火间,崖顶上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婉婉”再次撞入脑海。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解释的念头,野草般疯长——
她……难道她也回来了?!
堂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懵懂的目光在我和林未晞之间来回逡巡。孙夫子眉头微蹙,似乎对这番姐妹“谦让”的戏码有些不耐,但终究保持着师者的涵养,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哦?林婉,你若有所得,不妨一说。”
那目光像针,刺得我皮肤发紧。前世被罚跪的羞耻和廊下冰冷的砖石触感瞬间复活。我喉咙发干,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来。
我死死掐住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前世那个招致祸端的下联。不能,绝对不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
我垂下头,将脖颈弯成一个恭顺又怯懦的弧度,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刻意模仿的前世那种惶惑:“回、回夫子,学生……学生愚钝,对此绝对……毫无头绪。”每一个字都像沾着前世的灰尘,沉重而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