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痘神今天又被自己丑哭了
脓疱与疤痕织成凹凸不平的疆域,覆盖了这张脸每一寸肌肤,蜡黄与暗红斑驳交杂,几处深陷的坑洼里,似乎还积着永不干涸的浊液。任何初见的视线,都会被这极致的丑陋烫伤。
张帅习惯了。
他蜷缩在痘神殿——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天庭角落一处被遗忘的、渗着湿气的狭窄洞窟。石壁沁出冷雾,凝结成珠,顺着他脸上崎岖的沟壑滑落,分不清是水渍还是他物。洞内只一盏残灯,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案几上一摞陈旧卷宗,那是人间此起彼伏的痘疫簿录。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的腐坏气息缠绵在一起,构成了他的神域。
外面有细碎又尖锐的笑声漏进来,是几个过路小仙童,指着这低矮洞口叽喳:“快看!丑八怪神仙就住这里!” “离远点离远点,看了会长针眼,说不定还会传染呢!”
张帅握着笔管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出青白。笔尖一滴朱砂墨滴落,在需施痘疫的人名上晕开,像一小滩新鲜的血。
他能感知人间对他的一切恐惧、厌弃、诅咒。那些声音尖针般刺入神核。凡间设醮祷祝,祈求“痘神娘娘”慈悲(他们甚至弄错了他的性别),画像却俱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用以恐吓孩童,止其夜啼。香火稀薄冷清,贡品也多是敷衍了事。
一次奉命巡游,他隐去身形立于庙堂梁上,听底下妇人抱着发热孩童哭求:“若能让我儿病愈,信女愿奉三牲厚礼,只求娘娘……不,求痘神老爷收了神通,莫再降罚……” 可那妇人一抬头,看见神龛上那尊故意塑得无比丑恶的神像,眼底仍控制不住地掠过浓烈的憎恶与恐惧,甚至悄悄往地上啐了一口,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张帅在梁上无声地蜷缩起来。
巡天当值是他最厌憎,却又无法推脱的职责。他需离开那阴暗的巢穴,步入流光溢彩、仙气缭绕的天庭主干。每一次,都是凌迟。
今日,云海之上,琉璃光瓦,玉桥生辉。几位神女说笑着迤逦而行,裙裾曳地,带起香风阵阵。她们远远瞥见张帅矮小扭曲的身影踽踽独行,笑声便突兀地断了。如同清越琴音里猛地杂入一声砂纸摩擦的噪响。
她们纷纷侧身,以袖掩面,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悸与嫌恶,仿佛多看他一眼,那双云锦缎的绣鞋就会沾上永不褪去的污迹。她们加快脚步,衣裙窸窣,如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更刺耳的低语顺风飘来:“……怎地又让他出来……”
“慎言,好歹是个神……”
“噫!快走快走,瞧着胃里都不舒服。”
张帅垂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阴影里,脊背却习惯性地佝偻了几分,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得更小。脚下的祥云似乎都变得滚烫,灼烧着他。
就在这时,前方仙乐大作,仪仗煊赫。金车玉轮,华盖如云,是紫薇天帝陛下的御驾。两旁天神护卫肃穆,周身神光凛然不可逼视。
张帅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便要跪伏到云路最边缘,将头深深埋下,恨不得嵌入云层里。他只盼这浩荡仪仗快些过去。
然而,御驾竟在他前方不远处缓缓停驻。
仙乐稍歇,周遭一片肃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鄙夷,都胶着在他这团不和谐的阴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