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前一步,白袍无风自动,阴影笼罩住禹:“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石室旧卷,莫非未曾警醒汝心?莫非忘了那些行差踏错、妄言招祸之辈的下场?”
“弟子不敢忘,然数据确凿,逐年累计……”禹试图挣扎,声音却微弱如蚊蚋。
“住口!”长老袖袍一拂,带起一股冰冷寒意,彻底封住禹未尽之语,“谨守本分,莫问其他,方是‘有用’之人,方能享此神恩,得此安宁。再敢散布此等惑众之言,摇动人心,便是自绝于神恩,律法亦不容你!”
字字如冰雹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判意味。
禹深深垂首,齿根紧咬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腥甜,再无一言。所有争辩的力气,都被那“有用”二字和森然警告碾得粉碎。
长老冷哼一声,似拂去一粒微尘,转身复又挂上那慈和面具,缓步离去,温声安抚周遭面露些许不安的族人:“无妨,小辈钻了牛角尖,已然醒悟。”
人群复又喧腾涌动,笑语渐起,仿佛方才只是一粒微尘落入沸汤,瞬间溶解无痕,再无人在意。日光依旧晃眼,暖风依旧醉人,沃野依旧丰饶。
唯禹僵立原地,在那一片暖融喧闹中,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那“有用”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尖刺,深深扎入耳中,钻入脑髓,盘踞不去,日夜灼烧。
他抬眸,望向那中央神坛上微微蠕动、黑亮光泽的息壤母田,望去那一张张沉醉于安乐、毫无阴霾的族人面孔,再看向长老远去那雍容沉稳、不容置疑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恐怖,如冰冷潮水,缓缓淹没了他的心。
这桃源,这盛景,这恩泽……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那份他日夜核对的账册,那些消失的前任,长老骤变的脸孔,还有梦中游动的血色数字……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景,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窒息感。
他缓缓坐回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算珠。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明暗分明,一半浸在光明里,一半沉入阴影中。
分发仍在继续,唱报声依旧平稳,他的动作精准无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沉默的土壤里,悄然滋生,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第一回,便在这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祥和之中,缓缓落下帷幕。那“毫厘之间”如同投入命运深湖的一颗小石,涟漪已生,终将荡及整个看似坚不可摧的“桃源”。
二、夜破金册窥血契 心寒冰语识真章
自那日神坛前受了长老一番敲打,禹表面愈发沉默寡言。他依旧每日拂晓即起,于神坛前安置好玉斗铜斛,将算筹擦拭得锃亮。分发粮肉果蔬时,指尖拨弄,唱报清晰,秤杆平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甚至比往日更显恭谨勤勉,连那最细微的粟米碎屑,也将其归拢,绝不浪费一粒。
族人们领了份例,笑语欢颜,赞他“禹司计越发稳重妥帖了”。那胖同僚拍着他瘦削的肩头,挤眉弄眼:“这就对了嘛!安生享福,胡思乱想个甚?瞧这肉,多香!”说着又将一块油滋滋的炙肉塞入口中,嚼得满嘴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