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区九户,丁口十二,麦粉五斗,鲜韭一筐,雉鸡八只。”
族人欢天喜地领了,称谢之声不绝于耳。有顽童如脱兔般窜过案前,顺手牵走一枚硕大朱果,引来一片宠溺的笑骂,更添几分喧闹浮华。
禹却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手下秤杆极稳,心中那无形之秤,却悄然失衡。连日核校那些存放于石室、蒙着厚尘的旧年简牍,将历年产出总数反复比对,那数字比之去岁、前岁,竟皆少了微不足道的一勺之数!初时只道是自己连日劳神,出了错觉,或虫蛀墨褪,难以辨认。然梦中数字乱舞,血光隐现,总是指向同一结果——息壤所出,确在微减!虽每次只是毫厘,但经年累月,趋势已成。
他曾状若无意,问及同僚中最为胖硕、终日嚼食不止的那位分配员:“李兄,近日核账,似觉母田所出,较往年微有不足,不知……”
语未竟,那胖分配员鼓囊的腮帮一顿,小眼圆睁,旋即嗤笑出声,含糊道:“禹兄忒也多心!神土无极,自生不息,焉有不足之理?定是近日顽童嬉闹,耗损多了些,或是你连日拨算,耗神过度,看差了。”言罢,似不愿多谈,又急不可待地捻起一块琥珀色的饴糖塞入口中,眯眼咂摸,满脸餍足,很快便将这点“无谓”疑虑抛诸脑后。
禹默然。目光再次扫过这桃源盛景:老者含饴弄孙,神态安详;壮者踏歌戏谑,放浪形骸;少年追逐打闹,无忧无虑;妇人闲话家常,笑语嫣然。人人眉眼松弛,沉溺温饱,如池中锦鲤,只知眼前饵食,不虑网罟之危。数百载无边安逸,早将警觉磨蚀殆尽。一丝疑虑,便是对神恩的亵渎,对安稳的背叛,是彻头彻尾的“无用”之思。
他心下愈沉,忽忆起石室角落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故纸堆——零散记载中,历任司计员中,凡有提及“数不对”、“似有减”者,非“暴病而亡”,便“忽染癔症,遁入山林不知所踪”,墨迹潦草,语焉不详,透着股阴森蹊跷。那几行冰冷的字迹,此刻竟如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他脑海,烫得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正神思不属间,忽闻钟磬清音悠扬响起,如涟漪般荡开喧闹。人群自然分流,司计长老缓步而来,身着雪白绸袍,银发梳得一丝不乱,面色红润慈和,眼神温煦如春阳,扫视众人。所过之处,族人皆恭敬躬身,面露敬仰。
长老行至禹案前,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那叠整理得齐整的账册,温言开口,声线醇厚令人心安:“禹,近日事可顺遂?分发之事,关乎族人温饱,须得谨慎,万不可出半分差池。”
禹喉头一哽,心脏如被无形之手攥紧。他垂首避开通视,指尖冰凉,终是躬身低语,声音干涩:“回长老,每日分发,皆依册进行,无误。只是……弟子近日核校旧年账目,反复验算,似觉神土年总产出,比之往年,有……有毫厘之减,不知是否……”
语未竟,长老面上那春风化雨般的暖意顷刻消融,如面具剥落,虽未厉色,声线却陡然沉下数分,带着山岳般的威压,截断话头:“痴儿!怎得又起这等无稽之谈!”
声不高,却似寒冰坠地,周遭欢语为之一滞,无数目光悄然汇聚。长老目光如冷电,穿透般钉在禹低垂的面颊上:“息壤乃天神所赐,神力无穷,生生不息,永无竭尽!此乃我族存续之根基,天命之恩泽,岂容妄加揣测,徒乱人心?尔之职责,乃是秉公分配,彰明神恩,维系秩序,非是疑神疑鬼,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