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纸魂泣血
疤脸男人轻易抓住他的手腕,那只手冷得像块冰,指甲缝里的黑泥散着坟土的腥气。“沈师傅忘啦?” 他凑近的呼吸带着腐烂甜腥,像烂透的桃子,“上月十五,您往缸里倒的那罐好东西?黑糊糊的,倒进去时还冒泡呢。”
沈纸匠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孔。那天月黑风高,他确实往染缸倒了半罐东西 —— 乱葬岗的瞎眼老道给的,说是用夭折孩童骨灰混桐油熬的,黑漆漆像锅融化的沥青。老道说这东西能让儿子托梦,连续倒四十九天,就能在梦里摸到孩子的手。
染缸里的水突然变成墨色,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水面浮出无数青黑手印,指缝里还沾着坟头的狗尾草。缩颈男人掏出枚铜钱,磨得发亮的边缘正对着沈纸匠,钱眼里的倒影正在融化,五官扭曲成一滩暗红液体,顺着方孔往下滴,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血洼。
“19300 块。” 疤脸男人松开手,沈纸匠手腕上留下五个青黑指印,像五枚生锈的棺材钉。“买您儿子的路引。” 他指着铜钱,“您看,他应了。”
沈纸匠看见铜钱眼里渗出的红液,正在桌面凝成小小的 “好” 字。他想起儿子总把这枚铜钱塞进墙缝,说要给爹爹存着买糖,每次还得用小石子堵上。有次他偷偷取出,孩子哭了整整一下午,最后是块麦芽糖哄好的 —— 那糖纸现在还压在染坊抽屉底。
“哗啦 ——”
满墙染纸突然飞起来,在半空盘旋如蝙蝠群。每张纸上都印着狞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缺门牙的那个像极了镇上饿死的老乞丐。无数孩童的笑声在染坊回荡,尖利的嘶哑的,哭着的笑着的,搅成根无形的针钻进耳朵,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驴车突然自己动起来,车轮碾过纸钱的咔嚓声像在嚼碎骨头。老驴眼里淌出的血泪滴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细小的血花。它回头看沈纸匠的眼神充满悲悯,随后载着满车纸钱消失在夜色里,车辙里的暗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磷光。
缩颈男人将桃木牌扔进染缸,“咚” 的闷响后水面炸开白汽,浓烈的腥臭味裹着孩童啼哭声扑面而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针扎着脚心。“三天后来取纸。” 疤脸男人的声音带着回音,“别忘了加童子尿,要热乎的,刚离身的。”
两人走后,沈纸匠瘫坐在地,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染缸水面已恢复平静,黑得像块镜子,浮着的黄纸上印着孩童身影,攥着铜钱的小手正对着他,钱眼里的笑带着两颗小小的门牙印。
他突然想起儿子下葬时,棺材里的铜钱不翼而飞。当时以为被野狗刨走了,现在才明白,那枚铜钱早跑出来躲着 —— 床底下,墙缝里,染缸底,一直等爹爹用染纸引它出来。
夜风卷着纸屑在油灯光晕里打转,像群跳舞的小幽灵。沈纸匠看见纸屑聚成的小小人影正踮脚往染缸里看,手里攥着的铜钱偶尔碰撞,发出 “叮” 的脆响。
他终于懂了,那些夜里变色的染纸,红变紫,紫变黑,那些纸上的人影,烧不散的纸灰,都是儿子在说话。是他太蠢,竟以为是染液坏了,还烧了好几批纸 —— 那些黑烟,怕是儿子失望的叹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