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晚第一次清晰地记起老周,是在六岁那年的梅雨季。

那天的雨下得像老天爷摔了哭盆,青灰色的雨帘把整个青溪镇都泡得发胀。她蹲在镇小学的门房后,校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半块被雨水泡软的绿豆糕——那是老周早上塞给她的,油纸袋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粘在手心。

门房大爷的收音机里正唱着《送别》,调子慢悠悠的,混着雨声像团湿棉花堵在胸口。晚晚数着屋檐滴下的水珠,数到第二十三滴时,看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雨里钻出来。

是老周。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爬着几道深褐色的老疤。裤脚全湿了,沉甸甸地往下滴水,脚下的解放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他手里攥着一把黑布伞,伞骨断了两根,伞面歪歪扭扭,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晚晚。”老周的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沙哑。他快步走过来,把伞往晚晚头顶倾斜,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蓝布褂子很快洇出深色的水痕。

晚晚没说话,把手里的绿豆糕往他面前递了递。那是她今早没吃完的,老周早上五点就起来蒸的,绿豆馅里放了点桂花,是晚晚最喜欢的味道。

老周低头看了看,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接过来,咬了一小口。“甜的。”他说,眼睛弯了弯,眼角的皱纹像水面的涟漪。

雨还在下,校门口的老槐树被淋得发亮,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砸在树根的泥土里,发出细碎的声响。老周蹲下来,把晚晚的裤脚放下来,用手捋了捋,又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披在晚晚身上。褂子上有股淡淡的皂角味,还有点阳光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

“走吧,回家给你煮姜汤。”他背起晚晚,大手掌托着她的屁股,稳稳当当的。晚晚趴在他的背上,能听见他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像老座钟的摆锤。雨水打在他的头发上,顺着发梢滴下来,落在晚晚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回家的路要经过三条巷子。晚晚数着巷子里的门牌号,老周的脚步声很稳,“踏踏踏”地踩在青石板路上,水花溅起来,沾湿了他的裤脚。路过张奶奶的杂货铺时,张奶奶探出头来喊:“老周,雨这么大,带晚晚避避再走啊!”

“不了张婶,孩子怕淋坏了。”老周头也不回地应着,脚步没停。

晚晚把脸埋在他的后颈窝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很复杂,有泥土的腥气,有草木的清香,还有点淡淡的烟草味——老周烟瘾不大,一天就抽两锅旱烟,在晚晚睡着以后,坐在门槛上抽。

回到家时,老周的头发都湿透了,贴在头皮上,像一蓬乱糟糟的枯草。他把晚晚放下来,先去厨房烧火,土灶里的火苗“噼啪”地跳着,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晚晚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老周的背有点驼,是年轻时在砖窑厂落下的毛病。晚晚听镇上的人说,老周年轻时是个壮汉,能一个人扛两袋水泥,后来砖窑塌了,他为了救一个新来的学徒,被砸伤了腰,从此就驼了。那时候晚晚的爸妈还在,后来他们去南方打工,把晚晚托付给老周,再后来,就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