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翻出那本日记,借着台灯重新细读。前半本的玉兰花开得鲜活,某一页突然夹着半张撕下来的报纸,1949年4月的社会版,角落里印着"某部军官于渡江战役中牺牲"的简讯,名字被红铅笔圈着——顾安。

笔尖划过"安"字时,日记本突然掉出张黑白照片。相纸边缘已经发脆,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玉兰树下,军帽檐压得很低,嘴角却扬着笑,胸前别着的正是那枚梅花胸针。他身旁的姑娘穿着月白旗袍,手里攥着本速写本,正是年轻时的外婆。

小满的指腹抚过照片里外婆的麻花辫,忽然想起陈老先生说过,1950年春天,外婆曾抱着这张照片来店里,让他在钟盖内侧刻一行字。当时他觉得奇怪,好好的钟盖为什么要刻字,现在想来,那大概是她藏给岁月的回信。

她搬来梯子,取下墙上的座钟。钟盖内侧果然有行细密的刻痕,借着台灯才看清是:"顾安,我在玉兰花开的地方等你,一年,十年,一辈子。"刻痕深浅不一,像是刻了很多次,最后一笔的尾端微微发颤,像根悬在半空的线。

第二天一早,小满揣着照片去找陈老先生。老人正在擦拭一架19世纪的古董座钟,听见铜铃响抬头时,老花镜滑到了鼻尖。"这是顾排长啊,"他接过照片时指尖在发抖,"当年他总来店里修怀表,表盖里嵌着阿芷的小像。"

老人说,1947年的梅雨季,顾安冒雨跑来找他,说要给心上人挑份礼物。当时店里刚到一批瑞士座钟,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架雕蔷薇花纹的,说阿芷喜欢花,让时间都带着花香才好。"他付了一半钱,说剩下的等打完仗回来补,还说要请我去喝喜酒呢。"

搪瓷杯里的茶凉透了,陈老先生的声音也跟着发涩。他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枚生锈的怀表,表盖内侧果然嵌着小像——正是照片里穿旗袍的外婆,眉眼弯弯,手里捧着束玉兰花。"上个月整理旧物时发现的,想着等你心情好些再给你。"

小满把怀表贴在掌心,金属壳还带着体温似的。拧开表冠时,齿轮转动的声音和家里的座钟完美重合,像是两个失散多年的伙伴在低声交谈。她忽然懂了外婆为什么守着空房子过了一辈子,有些爱不是烟火转瞬即逝,是把自己活成了对方留在世间的影子,连呼吸都踩着相同的节拍。

回到家时,座钟又开始不规律地鸣响。有时是午后三点,有时是深夜两点,每次都敲十三下。小满查了黄历,1948年的三月初三正是星期三,而顾安牺牲那天,也是个星期三。她对着钟摆轻声说:"外婆等了你一辈子,现在换我来告诉你她的故事好不好?"

话音刚落,钟摆突然停了。她慌得去拧发条,却在钟座下摸到个硬物——是枚铜制的梅花纽扣,和照片里顾安军装领口的那枚一模一样。纽扣背面刻着个"芷"字,笔画里还嵌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那天晚上,小满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外婆站在玉兰树下,手里挥着火车票,穿军装的男人从火车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北平的玉兰花种。他们对着座钟约定,等花种开出花来,就一起去修钟的老先生那里,让他作证婚人。

醒来时,晨光正透过钟面的裂纹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破碎的光带。小满走到窗前,发现去年埋下的玉兰种子竟发了芽,嫩绿的芽尖顶着层绒毛,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她弯腰轻轻碰了碰芽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滴答声——座钟又开始走了,这次走得稳稳当当,再没乱敲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