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佐!他死了!”士兵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

一个尖利的东西击中了田中的脸颊,他艰难地偏过头,看见一枚被染成暗红色的金属小徽章落在雪地上——那是他从敌人尸体上搜来的抗联标识。陈大山在最后的搏斗中,竟将这枚小小的徽章甩到了他的脸上。

田中的心莫名地狠狠一沉。

五年后的初春,阳光尚还带着迟疑的温和气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背着柴篓,在积雪半融的沟谷深处发现了一样怪异的物体:巨大的岩石般的人形轮廓被包裹在大片深绿色的地衣下,半隐于初春残雪消融的山坡间。少年好奇地爬上斜坡,用柴刀背轻轻刮掉覆盖的腐土苔藓,那沉寂的石人便赫然显现出来:石像的头颅微微偏向一侧,仿佛正凝望着山下遥远的村墟;布满裂纹的宽阔肩膀紧紧绷着,双臂仍维持着托举长枪的姿态;胸膛上赫然布满斑驳的深痕,宛如凝固多年的创口;它脚下堆着破碎变形的子弹头,还有几页枯脆发黄的纸片,隐现模糊的姓名和残损的方章印记——正是抗联。

少年正看得入神,山下蜿蜒的公路上,一辆插着膏药旗的军用卡车呼啸驶过,车轮卷起浑浊的泥水浪花。车斗后站岗的,赫然是田中大佐——现在该称为田中大佐。他无意间抬头瞥向山坡,目光恰好落在那个突兀而沉默的“石人”上,阳光穿过林木间隙照在石像轮廓上,石像巍然的身形与背后的峰岭融为一体,在春日阳光下散发着令人战栗的气息。

田中的瞳孔猛地收缩,那只被刺伤的右肩骤然幻痛起来,耳畔仿佛又响起那穿透风雪的一声“杀——”,冰冷刻骨。石像深陷的眼窝仿佛穿透遥远距离紧紧攫住了他。

“他们……”田中喉咙干涩发紧,失声喊道:“他们……还在!”

石像脚下的少年并不知道卡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只见那车慌忙加速拐过山路消失不见。他仰头久久注视着石像——那永不低垂的头颅与山脊线重叠在一起,轮廓坚硬犹如永恒不朽的誓言。少年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粗犷的歌谣,那是在爷爷的火塘边学会的调子,带着岁月无法湮灭的力量:“巍巍长白山啊……抗联在里边……”柴刀早已放回了背篓,少年的手轻轻搭在冰冷的石像基座边沿——那触感坚硬如铁,却在日头底下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从未冷却的温暖。

石像永远倾听着风声在千山万壑间回荡不息。当春风再度吹过山谷,这凝结着山魂的石像便成为山的骨,与苍茫林海同呼吸,成为雪原不朽不灭的刻度尺。

冰冷的雨水斜扫过车窗玻璃,将车内的景象扭曲晃动。田中大佐的脸颊紧贴在同样冰凉的玻璃上,失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山坡上那个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的石质轮廓。雨刷器徒劳地刮着,像一只焦虑的手,试图抹去那个顽固的存在。但石像已深深烙在他的视网膜上,不,是烙在灵魂深处。

“开快点!”田中猛地收回视线,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形,喉咙像是被那石像冰封的目光扼住。

卡车咆哮着在泥泞的山路上疯狂加速,颠簸摇晃,几乎要将车身拆散。田中死死抓住车厢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只受过伤的右肩又开始阵阵幻痛,仿佛那枚染血的抗联徽章还在灼烧他的皮肉。五年了,那声穿透暴风雪的“杀”字,从未真正消失,此刻更像诅咒般在他耳畔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