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他们还在!”他反复呢喃着,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滚落,眼神涣散。不是幻觉,他看得很清楚,那绝不是什么风化的岩石!那就是人!是那个在绝境中向他发起亡命冲锋的支那军官凝固的样子!他的姿势,他的眼神……一丝不差!为什么?他怎么会在那里?他怎么变成了石头?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并迅速侵蚀着他仅存的理智和冷酷的表象。那个石像成了一个可怕的具象化符号,代表着这片白山黑水的诅咒,代表着这片土地上永不屈服的愤怒灵魂。
车厢里的日本兵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只觉得平日里阴沉威严的大佐,此刻像个受到极度惊吓的疯子。
少年山娃独自立在初春微凉的雨中,望着那辆怪叫着逃走的日本卡车消失在山路尽头。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目光紧紧黏在石像那永不低垂的头颅上。
“巍巍长白山啊……抗联在里边……”他轻轻哼着,声音被雨声压得很低,但这歌谣的每个音符都像小小的火星,落在他心底干燥的柴薪上。爷爷说的故事,老辈传的歌谣,此刻都在这沉默的石像前汇聚、燃烧起来。
山娃伸出手,再次触碰石像坚硬冰冷的基座。和上次不同,雨水冲刷掉了尘埃,那冰冷的石头上传来一种奇异的、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触感——坚实,沉重,仿佛凝固着比钢铁还要坚韧的东西。但在这坚冰般的表层下,他又隐约感到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如同沉睡的地火,在岩层深处不死心地跃动。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石像脚下被雨水冲刷出的几枚变形弹头上,还有那几片泡在泥水里、字迹早已无法辨认的花名册残页。
一个念头在山娃心里清晰地升腾起来:不能让这些东西留在这里腐烂!不能让石像的故事被风雨和野草吞没!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带着硝烟味的金属碎片,将那几片泡得稀烂却无比珍贵的纸页,如同珍宝般捧在手心。他用自己粗糙的袖口,细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石像底座上的污泥和苔藓,像是在擦拭一件无比神圣的祭器。每一遍擦拭,都让他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心坎上。
此后的日子,石像成了山娃心头最重、也最热的秘密。
他成了一个沉默的信使。每次进山打柴、采野菜,他都会特意绕到那片山崖下,虔诚地抬头望一眼沉默的守护者。当“石猴子”李锁柱——那个曾经参加过抗联伤愈后留在村里养伤,如今被日本人叫去赶车当苦力,实则暗中为山中密营传递消息的老兵——赶着骡车路过村头时,山娃总会用最不起眼的方式凑近他。
有时是帮忙卸车草料时飞快地塞过去几块山里捡到的、带有特殊标记的石片;有时是假装询问骡子习性,低声交代几句:“后坡林子里,雪水冲出了东西……”“鬼子的卡车昨天在哑巴沟那边加了很多油……”。
传递的信息零碎而模糊,但李锁柱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总会瞬间闪过一丝锐光。他会不经意地点点头,捏捏草帽檐,或者甩响一个无意义的鞭花。有时候,他会带回来一点盐巴,一盒擦枪用的油脂块,甚至几张粗糙的裁开草纸,不动声色地塞进山娃的柴捆里。这点微薄的物资,是深山密营里挤出的宝贝,是他们对石像下少年无声的感谢和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