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阁楼里的糖画蝴蝶
1998年梅雨季,十二岁的沈念安被反锁在阁楼第七天。霉味从墙缝里渗出来,和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她数着砖墙上的水痕,第37道正沿着铅笔勾勒的蝴蝶翅膀蜿蜒,像极了弟弟用搪瓷杯砸她时,流出的血线。
“念念,把数学卷子从门缝递出来。”母亲的声音隔着木板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尾音。念安摸了摸藏在枕头下的试卷,满分的红勾在昏暗里泛着光。昨天弟弟把她的童话书扔进了马桶,此刻正举着那本泡发的《海的女儿》在楼下笑,书页上的小美人鱼皱成一团,像是在哭。
“先把糖给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像含着一块化不开的石头。楼下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接着是父亲的怒吼:“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女孩子家早晚要——”话没说完,一块水果糖从门缝滚进来,糖纸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细碎的响。
念安剥开糖,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楼下爆发出掌声。她贴着门缝望去,看见弟弟举着她的试卷蹦跳,父亲往他兜里塞零花钱,母亲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像过年时蒸的枣花馍。而她的奖状,永远被钉在弟弟房间的墙上,作为“激励男孩”的背景板。
她摸出藏在砖缝里的铅笔,在水痕旁画下第二只蝴蝶。铅笔芯断了三次,才勉强勾出翅膀的弧度。去年父亲工友结婚,她在酒席上见过糖画摊,手艺人舀起金黄的糖稀,手腕翻转间,一只蝴蝶便停在竹签上,晶亮得能看见人影。那时弟弟哭闹着要,母亲说“女孩子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却给弟弟买了串糖葫芦。
阁楼的天窗漏雨了。念安慌忙用作业本去堵,却被冷水浇了满手。作业本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她偷偷从废品站捡的,上面印着“招聘女工,月薪800”。她攥紧纸,指甲在“女”字上掐出月牙形的痕——母亲总说她是“赔钱货”,因为超生被工厂辞退的账,全算在她头上。
“念安!又在瞎折腾什么?”父亲的脚步声上楼,念安慌忙把纸塞进裤兜,手背蹭到墙缝的糖画,黏糊糊的,像心里某个地方在融化。锁芯转动的声音响起,她赶紧躺回发霉的床垫上,听见母亲在身后嘀咕:“别惯着她,女孩子家就得吃点苦,不然以后怎么伺候婆家人。”
夜很深了,楼下的灯早灭了。念安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里面装着捡来的糖纸、半截铅笔,还有今天那颗水果糖的包装。她把糖纸铺平,对着天窗漏下的月光,慢慢折成蝴蝶的形状。远处传来火车轰鸣,她突然想起童话书里说,海的女儿最后变成了泡沫,而她,连变成泡沫的资格都没有。
2015年,沈念安站在大学图书馆前,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通知书边角发皱,是她从弟弟的铅笔盒里抢回来的,上面还留着口水印。母亲说:“供你读完大学就算仁至义尽,以后别想靠我们。”她没说话,把通知书塞进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装着半瓶六神花露水,那是她整个夏天的“香水”。
“同学,你的糖糕掉了。”
她抬头,看见穿白T恤的男生正弯腰捡她餐盘里的糖糕。男生指尖沾着颜料,在餐巾纸上抹出一道橘色,像极了记忆里的糖稀。男生把糖糕推过来,又用筷子在纸上画了朵小花,抬头时眼睛弯成月牙:“给你,画的,比真的花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