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州的梅雨天,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绞拧在青瓦白墙间一团团湿冷的棉絮。林晚盯着绷架上未完成的《江南烟雨图》,绣面上灰蒙蒙的丝线像极了窗外溃烂的天空——那是她用七百二十种灰线绣了九十七个日夜的命,此刻却被评审委员一句“匠气过重,灵性全无”钉死在耻辱柱上。

剪刀冷光闪过,她攥着剪子的手停在半空。剪断吗?像剪断这二十八年与丝线纠缠的命?工作台上散落着催租单子,隔壁画廊老板的收购合同像蛰伏的毒蛇盘踞在绣架角落——他只要明清古绣,对她这双会创作的手只肯出废丝价。

祖母的樟木箱在角落发出腐朽的叹息。箱底那方绣帕被翻出来时,扑簌簌落下些时光的碎屑。双面三异绣,一面是针脚凌乱的断桥残雪(分明是她昨日弃绣的湖景),另一面却诡异地绣着灯火流丽的民国街市,霓虹灯牌上“大光明戏院”的字样在昏黄灯光下泛着蛊惑的光。

针尖刺破食指的刹那,血珠滴落在绣帕的民国街景上。那不是渗透,是吞噬。帕面突然卷起漩涡,整个房间的潮气猛地被抽干,她听见丝绸撕裂的尖啸——

沈玦正在赏玩新得的《岁寒三友图》,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抬头时,多宝阁前的空气像受热的琉璃般扭曲起来。一个穿着怪异短衫的女子虚影浮现在青砖地上,苍白的脸像枚被雨水泡发的玉兰花瓣,眼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惊惶。

“海市蜃楼么?”他推了推玳瑁眼镜,声音沉静得像浸在雪水里的玉石,“小姐可是迷路了?”

林晚看见灯下男人青灰色长衫的卷草纹暗绣,和他手中那枚温润的黄杨木烟斗——这分明是她在博物馆玻璃柜里见过的景象!喉咙发紧,她退后半步,绣架上的剪刀“哐当”坠地。

虚影霎时消散。唯有绣帕上褪了一根的金线,证明那不是幻觉。

第二次神交发生在子夜。绣帕上的血渍变成暗褐的胎记。

这次她看清了他书房全景:整墙的线装书泛着幽蓝微光,博古架上的德制显微镜挨着明代官窑笔洗,墙角的留声机正咿呀唱着《惊梦》——真是个古怪的收藏家。

“所以,在你们的时代,苏绣需要被‘评审委员’判定生死?”他划亮洋火点烟,火光跃过他修长的指节,“像旧时女子被套上三寸金莲的量尺?”

林晚抚摸着绣帕下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那些评委的话又毒蛇般噬咬上来:“他们说我的绣画...没有灵魂。”

“灵魂?”他忽然冷笑,烟斗磕在黄花梨案几上发出钝响,“1923年,苏州绣庄七百六十二家,如今只剩百家苟延残喘。洋机绣的康乃馨一朵卖三个铜板,够绣娘买半斤糙米——你告诉我,是饿死的灵魂高贵,还是绣康乃馨的手卑贱?”

她哽住。窗外忽然传来砸碎玻璃的暴响!沈玦猛地起身吹熄油灯。黑暗里他的声音贴在耳边急迫而滚烫:“商会的人来砸场子,说我在绣坊藏了进步学生——”

混乱中她脱口而出:“东厢房!第三块地砖是松动的!”

死寂。远处叫骂声渐远后,他重新点燃油灯,镜片后的目光像淬火的刀:“你怎么知道我家密室位置?”

“我...我外婆的日记提过...”她慌得咬舌。分明是前世外婆颠三倒四的呓语里,关于“沈先生”的片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