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着下了三天,山涧里的水涨起来,浑浊地漫过青石板路。木屋的茅草顶漏了个小缝,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在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苏晚意找了块破布堵在缝上,指尖触到冰凉的茅草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那点从家里带出来的碎银,还剩最后一小锭。昨天去溪边捣衣时,听路过的村妇说镇上的粮铺新到了米,她盘算着让阿禾去换些回来——总不能一直靠挖野菜和啃粗粮饼子过活。
阿禾这会儿正蹲在灶门前,手里拿着根树枝,专注地扒拉着灰烬里的火星。他学会了“火”这个词,每天最热衷的事就是守着灶台,确保那点火星不会熄灭。苏晚意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把那锭用红纸包着的碎银放在他粗糙的手掌里。
“阿禾,”她轻声说,指尖在他手心里轻轻点了点,“这个叫‘银子’,能换吃的。你去镇上的粮铺,换……换两斤米回来,好吗?”
阿禾眨巴着眼睛,看着掌心里亮晶晶的小块,又抬头看她。他不懂“银子”是什么,却记住了“换吃的”三个字,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把银子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又用手按了按,生怕它跑掉。
“早去早回。”苏晚意叮嘱道,看着他抄起墙角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大步流星地冲进雨里。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越来越小,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踩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苏晚意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回屋。她开始收拾屋子,把阿禾那些“宝贝”——一堆彩色的羽毛、几块圆滚滚的石头、半串晒干的野山楂——分门别类地放在墙角的木箱里。箱子是哑婆婆留下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锁扣上生了锈,却很结实。
收拾到床底时,她摸到一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几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还有一双快磨穿底的草鞋。想来是阿禾自己的衣物,洗得发白,却很干净。苏晚意心里一动,找出针线筐里的碎布,打算给他补补草鞋。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天边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苏晚意站在门口望了无数次,终于看见阿禾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他跑得飞快,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老远就朝她挥手,嘴里喊着:“晚晚!晚晚!”
苏晚意迎上去,刚想问他米呢,就见他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递过来——那是一个粗瓷碗,碗口缺了个挺大的豁口,边缘还有几道裂纹,看着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换……换吃的。”阿禾指着碗,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脸得意,仿佛完成了天大的任务。
苏晚意愣住了,随即哭笑不得。她这才反应过来,阿禾根本不认识银子,也不懂钱的用处,大概是在镇上被人骗了——说不定是哪个黑心的货郎,见他傻,就用一个破碗换走了那锭银子。
“阿禾,”她接过破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心里又酸又软,“这个……不能换吃的。”
阿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火星。他看着苏晚意,又看看那碗,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手,急得脸都红了:“晚晚……吃的……没了?”
“有,还有野菜。”苏晚意拍拍他的手背,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不怪你,是晚晚没说清楚。明天,晚晚带你一起去镇上,好不好?”
阿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耷拉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晚饭时,他把碗里的野菜一股脑全夹给苏晚意,自己就啃那块干硬的粗粮饼子,连苏晚意递过去的野菜都摇头不吃。
苏晚意知道他在自责,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她看着阿禾埋头啃饼子的样子,突然觉得,那锭银子丢了就丢了,至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夜里,苏晚意躺在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阿禾在柴草堆上的呼吸声。阿禾坚持让她睡床,自己则在屋角铺了些干草,说那是“阿禾的地方”。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今天阿禾去镇上,说不定被刘三那伙人看见了。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把她惊醒了。那是木门被撬动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压低的议论。
“……那傻子肯定睡死了,直接把那小娘们拖走……”是刘三的声音。
“动作快点,别惊动了村里人……”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苏晚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坐起来,想去叫醒阿禾,却见屋角的柴草堆动了动,阿禾已经醒了。他大概是被吵醒的,眼神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但听到门外的动静,那双干净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被惊动的野兽。
“砰!”一声巨响,木门被踹开了,刘三和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闯进来,手里还拿着绳子。
“小娘们,跟我们走一趟!”刘三色眯眯地盯着苏晚意,笑得一脸猥琐。
苏晚意吓得往后缩,刚想喊,就见一道黑影“嗖”地冲了过去——是阿禾。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低吼一声,一把揪住最前面那个男人的衣领,猛地往地上一掼。那男人“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刘三和另一个人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妈的,连个傻子都敢拦!”两人一起朝阿禾扑过去。
阿禾虽然心智不全,力气却大得惊人。他不懂得什么招式,就是凭着一股蛮劲,抓住一个人就往墙上撞,或者把人死死按在地上。刘三抄起墙角的扁担,朝着阿禾的后背狠狠砸下去,“咚”的一声闷响,阿禾疼得闷哼一声,却像是没感觉似的,反手一拳打在刘三的脸上。
“嗷!”刘三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下去,鲜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另外两个男人见状,吓得魂都没了,扶起刘三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骂:“傻子,你等着!”
木门还敞着,夜风灌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阿禾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后背的衣服被扁担砸破了,渗出血迹。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外,直到确定那些人跑远了,才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苏晚意。
“晚晚……”他走到床边,伸出手,似乎想碰她,又怕自己手上的泥弄脏她,停在半空中,眼神里满是担忧,“怕?”
苏晚意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刚才和人扭打的时候被划了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胳膊往下流,滴在地上,晕开一小朵深色的花。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这是她逃难以来,第一次有人为了保护她,跟人拼命。这个被全村人叫做“傻子”的男人,这个连银子都不认识的男人,却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像座山一样挡在了她面前。
“阿禾,你流血了……”苏晚意哽咽着,拉过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查看伤口。伤口不算太深,但很长,边缘还沾着泥土。
阿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又看看苏晚意掉下来的眼泪,突然慌了。他伸出另一只手,笨拙地想去擦她的眼泪,却把她的脸颊蹭得更花了。
“不……不疼。”他结结巴巴地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晚晚,不哭……阿禾在。不准……欺负晚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像是在宣告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苏晚意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他。阿禾的身体很结实,带着淡淡的泥土和青草味,后背的伤口被她碰到,他微微一颤,却没有推开她。
“谢谢你,阿禾。”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打湿了他粗糙的衣襟,“谢谢你。”
阿禾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慢慢地、轻轻地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背。他的动作很生涩,带着点不知所措,却异常温柔。
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木屋里的一切:地上的血迹,敞开的木门,屋角的破碗,还有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苏晚意靠在阿禾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这个简陋的木屋,好像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而她面前的这个“傻子”,也不再是她最初以为的累赘。他是阿禾,是会把野菊送给她,会把最好的野菜留给她,会在她危险时拼尽全力保护她的阿禾。
苏晚意知道,从今晚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这个看似懵懂的男人,已经把她划入了他要守护的范围,而她,也开始真正地接纳了他。
她轻轻推开阿禾,擦干眼泪,认真地说:“阿禾,我给你包扎伤口。”
阿禾点点头,乖乖地坐在床边,看着苏晚意找出草药——那是她之前采来备着的,有止血消炎的功效。她把草药放在碗里捣烂,又找来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阿禾一动不动,只是睁着那双干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纯粹,仿佛她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好了。”苏晚意打好最后一个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晚晚……好。”阿禾看着她,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苏晚意也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硬,像野草,却带着阳光的味道。
“睡觉吧,阿禾。”她轻声说。
“嗯。”阿禾点点头,却没有回屋角的柴草堆,而是在床边蹲下,背靠着床沿,闭上眼睛。
“你去那边睡。”苏晚意推了推他。
阿禾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守着晚晚。”
苏晚意看着他固执的样子,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他是怕那些人再回来。
“那……你上来睡吧,床够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阿禾猛地睁开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晚意红着脸,移到床的最里面,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睡吧。”
阿禾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动作轻得像只猫,生怕碰到她。他躺下后,身体挺得笔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顶的茅草,一动不动。
苏晚意忍不住笑了,侧过身,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说:“阿禾,睡吧。”
这一次,阿禾没有再坚持,慢慢地闭上眼睛。很快,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
苏晚意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心里一片柔软。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包扎着布条的手臂,然后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虫鸣声声,木屋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
苏晚意知道,从今晚起,她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