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木屋的梁上悬着一串干辣椒,红得像燃着的小火苗,映得屋里也暖融融的。苏晚意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缺了角的木盆,里面盛着温水,浸着一块粗布。阿禾则乖乖地趴在炕上,背对着她,右胳膊上缠着的旧布条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深色的印记晕开,像极了山里雨后的泥痕。

“忍一忍,可能有点疼。”苏晚意的声音放得很轻,指尖触到阿禾胳膊时,他果然瑟缩了一下,却没吭声,只是把脸埋在叠好的粗布被子里,露出的耳根微微泛红。

昨天夜里的打斗还历历在目。刘三带着酒气撞开虚掩的木门时,苏晚意吓得差点叫出声,是阿禾像头被惊醒的豹子,猛地从地铺上弹起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扑了上去。她只听见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刘三的咒骂声,还有阿禾低沉的、带着野兽般威慑力的嘶吼。等她举着油灯冲过去,才发现阿禾胳膊被刘三手里的柴刀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正顺着指尖往下滴,而刘三已经被他揍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傻子……你敢打我……”刘三临走时撂下的狠话,像根刺扎在苏晚意心里。她一边用干净的布蘸着温水擦拭阿禾的伤口,一边轻声问:“阿禾,以前……也总有人欺负你吗?”

阿禾从被子里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眨了眨,似乎没听懂“欺负”两个字。他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又看了看苏晚意,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不疼。”

苏晚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低下头,继续清理伤口,指尖却触到了他胳膊上其他的疤痕——有浅褐色的、像指甲划过的印记,有凹陷下去的、像是被石头砸过的痕迹,还有几处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旧能看出当年伤得有多深。这些疤痕纵横交错,像一张网,网住了这个男人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些……都是怎么弄的?”她忍不住又问,声音有些发颤。

阿禾这回似乎听懂了,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比划着:有人抢他的红薯,有人推他下河,还有人拿石头扔他……他比划得乱七八糟,嘴里发出“呜呜”“砰砰”的声音,像在模仿当时的情景,脸上却没什么委屈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苏晚意别过脸,不敢再看。她想起刚来时,村里人看阿禾的眼神,那种混杂着怜悯、鄙夷和漠然的目光,原来都藏着这样的缘由。这个心智如同孩童的男人,独自在这山村里,像一株野草,被风雨随便欺负,却还是固执地活着,甚至……还会把攒了很久的饼子,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默默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小瓶药膏——这是她逃难时,父亲的医友塞给她的,说能治外伤。她用指尖蘸了一点,小心翼翼地涂在阿禾的伤口上,阿禾又是一缩,却还是乖乖趴着,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好了,”苏晚意用干净的布条把伤口缠好,打了个漂亮的结,“这几天别沾水,也别干重活。”

阿禾这才转过身,好奇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新布条,又看看苏晚意,突然从炕角摸出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白布,边角有些磨损,是苏晚意刚来时,用来擦脸的那块。

“晚晚,绣。”他嘟囔着,指了指白布,又指了指她的手。这些天,苏晚意没事时会拿出针线,缝补两人磨破的衣服,阿禾总在一旁看得入迷,眼睛一眨不眨的。

苏晚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接过白布,想了想,从针线篮里挑出一根深绿色的线。她的指尖很巧,穿针引线的动作轻柔又熟练,不过片刻,一朵简单的禾苗图案就在布上成型了——三片叶子,一个圆圆的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一股生气。

阿禾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微微张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宝贝。

“这是禾苗,”苏晚意举起白布,指着图案教他,“就像你名字里的‘禾’字。”她又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地上写下一个“禾”字,“看,这就是‘禾’。”

阿禾凑过去,鼻子几乎要碰到地面,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然后伸出粗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字上面划着,像是在描摹它的形状。他学得很慢,手指总是不听使唤,木炭在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条小蛇。

苏晚意耐心地等着,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上,给他麦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那双总是干干净净的眼睛。这一刻,他不像村里人说的“傻子”,只是一个努力学习新东西的孩子。

“好了,”苏晚意把绣好禾苗的白布叠成方巾,递给他,“这个送给你,当帕子用。”

阿禾双手接过,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禾苗图案,又看了看地上的“禾”字,突然把方巾往怀里一塞,紧紧按住,然后抬起头,看着苏晚意,一字一句地说:“晚晚,禾。”

他的声音有些生涩,却异常清晰。苏晚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我是阿禾”。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热。她笑着点点头:“对,你是阿禾。”

阿禾见她笑了,也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他又把方巾从怀里掏出来,摸了摸,再塞回去,反复几次,像是在确认它真的属于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阿禾总把那块绣着禾苗的帕子带在身上。上山采野菜时,他会拿出来擦擦汗;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时,他会摊开帕子,对着上面的禾苗发呆;甚至吃饭时,也会把帕子放在旁边,生怕被弄脏了。苏晚意看在眼里,心里又好笑又有些感慨——这个简单的男人,对一份微小的善意,都珍视到了极点。

这天下午,苏晚意正在院子里翻晒刚采的草药,就听见院墙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尖利的女声格外刺耳,是村里的王氏。

“……我可亲眼看见了,那苏丫头给傻子绣帕子呢,绣的还是个什么草,巴巴地递过去,傻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王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故意让院子里的人能听见,“啧啧,真是饥不择食,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居然跟个傻子勾搭上了,我看呐,就是想攀附人家,好歹有个地方混口饭吃……”

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可不是嘛,听说她家里出事了,逃难来的,说不定就是想赖在阿禾这里,把人家那点家当骗光呢……”

“你说阿禾那傻子,懂什么呀,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苏晚意翻草药的手猛地停住了。阳光明明很暖,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她知道村里人背后会说闲话,却没想到说得这么难听,这么刻薄。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她不是想攀附谁,更不是想骗什么家当——阿禾的家当,不过是一间漏风的木屋,几样破旧的农具,还有藏在炕洞里的几块红薯。她留下,只是因为……因为她放不下那个会把饼子分给她、会拼了命保护她、会把一块绣着禾苗的帕子当成宝贝的傻子。

可这些话,她能跟谁说呢?跟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还是跟这个连“欺负”都不懂的阿禾?

“晚晚?”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苏晚意猛地回头,看见阿禾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方绣着禾苗的帕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他大概是听到了墙外的声音,虽然听不懂具体的意思,却察觉到了苏晚意的不对劲——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脸色也白得吓人。

“她们在说什么?”阿禾走到她身边,把帕子往她手里塞,像是想让她拿着这个“宝贝”开心起来,“晚晚,不气。”

苏晚意看着他懵懂又关切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就涌了上来。她接过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帕子上的禾苗图案硌着掌心,却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不能被这些话打倒。

她抬起头,看向院墙外那两个还在窃窃私语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没有理会她们,只是转过身,对着阿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禾,我们去摘野果吧,昨天你说后山有红果果的。”

阿禾见她笑了,立刻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嗯!红果果,给晚晚吃。”

他转身就往屋里跑,大概是去拿竹篮。苏晚意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帕子上的禾苗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绿光,像极了田埂上顽强生长的生命。

她默默攥紧了帕子,心里暗暗发誓:她不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的。她要靠着自己的双手活下去,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看不起阿禾的人看看,她苏晚意选择的路,哪怕再难,也能走得堂堂正正。

院墙外的议论声还在继续,苏晚意却不再理会。她挺直了脊背,等阿禾拿着竹篮跑出来,就跟着他一起,朝着后山走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禾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她,确保她跟在后面,像一只尽职尽责的牧羊犬。

苏晚意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被流言搅起的阴霾,渐渐散去了。

或许,日子并没有那么难。

至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会把她护在身后,会把她绣的一块普通帕子当成宝贝,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给她一份安稳的温暖。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