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卷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苏晚意脚边打了个旋。她蹲在坡上,正伸手去够石缝里一丛肥嫩的马齿苋,脚踝却突然一崴,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侧边倒去。
“嘶——”
剧痛从脚踝传来,像有根细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苏晚意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刚一用力,冷汗就顺着额角淌了下来,脚踝处已经肿起了一块,红得发亮。
这处山坡离木屋不算近,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她咬着唇,正琢磨着该怎么挪回去,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带着点慌张的呼喊:“晚晚?晚晚!”
是阿禾。
她抬头望去,只见阿禾从树林里跑出来,肩上还扛着半捆刚砍的柴。看到她坐在地上,他眼睛猛地睁大,扔下柴捆就朝她冲过来,脚步快得像头受惊的小鹿。
“晚晚,摔?”他蹲下身,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脚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伸手想碰,又怕弄疼她,指尖在半空中悬了半天,最后改成用袖子去擦她额角的汗,动作笨得让人心头发软。
“是崴了脚,”苏晚意喘了口气,对他笑了笑,“不碍事,歇会儿就好。”
阿禾却不听,他蹲在她面前,后背对着她,粗声粗气地说:“阿禾,背。”
苏晚意愣了愣:“我自己能走……”
话没说完,阿禾已经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他的动作很生涩,胳膊肘硌得她肋下有点痒,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却很稳,带着山野里阳光和泥土的气息。苏晚意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肩窝处,不敢看他。
阿禾的肩膀很宽,能稳稳地托住她。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怕颠着她。苏晚意能听到他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和他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阿禾,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她小声说,脸颊烫得厉害。
阿禾却摇摇头,闷声闷气地说:“晚晚,疼。”他知道她脚疼,不肯放。
一路无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阿禾沉稳的脚步声。苏晚意渐渐放松下来,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心里忽然觉得很安稳。这个总是被村里人嘲笑的“傻子”,却有着最可靠的肩膀。
回到木屋,阿禾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就往外跑,跑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苏晚意正纳闷他要做什么,没一会儿就见他捧着一堆绿油油的草冲了进来,草叶上还沾着泥土和露水。
“婆婆,这个,治疼。”他指着那些草,认真地对苏晚意说。
苏晚意认得,那是透骨草,确实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她没想到阿禾居然认识草药,想来是以前哑婆婆教他的。
阿禾把草药放在石臼里,又舀了点清水,用那把磨得锃亮的石杵使劲捣。他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每一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草药很快就被捣成了糊状,绿色的汁液顺着石臼边缘往下淌。
他捣得太专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粗布衣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苏晚意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
“阿禾,歇会儿吧。”她轻声说。
阿禾摇摇头,嘴里嘟囔着:“晚晚,不疼。”
捣好草药,他找了块干净的麻布,把药糊倒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想给她敷脚。可他的手太大,动作又笨,好几次都差点碰到她肿起来的地方,吓得他赶紧缩回手,紧张地看着苏晚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自己来吧。”苏晚意忍不住笑了,伸手想去接麻布。
阿禾却把麻布往身后藏,固执地说:“阿禾,来。”
他蹲在床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先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脚踝,见她没皱眉,才敢把敷着药糊的麻布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然后用布条一圈圈缠好,力道不松不紧,刚好能固定住,又不会让她觉得疼。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苏晚意,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忐忑,像是在问“这样可以吗”。
苏晚意心里一暖,点点头:“谢谢你,阿禾。”
阿禾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像得到了糖的孩子,眼睛亮得惊人。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意只能待在屋里养伤,没法上山采野菜,也没法做针线活。她看着墙角那袋越来越少的米,心里有些着急。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只剩下几个铜板,连买盐都不够。
阿禾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每天天不亮,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晚意还没醒,他就已经揣着个布袋子出门了。等她醒来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灶台上温着的热水,提醒她阿禾来过。
中午时分,阿禾才会回来。每次回来,他都浑身是泥,裤腿上还沾着草屑,有时胳膊上会添几道新的划痕,大概是在山里被荆棘划破的。但他手里的布袋子总是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草药、野果,偶尔还有几只肥硕的山鸡。
他会把布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然后从中挑出野果,用清水洗干净,一个个递到苏晚意手里,说:“晚晚,甜。”剩下的草药和山鸡,他就会拿去镇上换钱。
傍晚时分,他换钱回来,总是把铜板一个个数清楚,然后全部塞进苏晚意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铜板传过来,带着他特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
“晚晚,买吃的。”他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苏晚意拿着那些铜板,心里又酸又涩。那些铜板上还沾着泥土,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草药味,她知道,那是阿禾用一天的辛苦换来的。他那么大的力气,那么能吃苦,却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自己只啃最简单的粗粮饼子。
有一次,苏晚意留了两个白面馒头给他,他却非要塞回她手里,说:“晚晚,吃。阿禾,不饿。”
苏晚意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因为长时间爬山而磨破的草鞋,再也忍不住,把馒头往他怀里一塞,红着眼眶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阿禾愣住了,看着苏晚意,又看了看怀里的馒头,犹豫了半天,才拿起一个馒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后把另一个递回给苏晚意,含糊不清地说:“晚晚,一起,吃。”
苏晚意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傻子”这样全心全意地对待。
这天晚上,苏晚意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灶房传来的动静。阿禾正在收拾白天采来的草药,他的动作很轻,大概是怕吵到她。过了一会儿,动静停了,她以为阿禾睡了,却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走到床边。
她没睁眼,感觉到阿禾在床边站了很久,然后有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只熟睡的鸟儿。
“晚晚,好。”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她听不懂的温柔。
苏晚意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紧闭着眼睛,感觉那只手在她发顶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抽回,脚步声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屋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苏晚意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知道,自己对阿禾的感情,早就不是最初的同情和感激了。这个单纯执拗的男人,用他笨拙的方式,一点点走进了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只是,这份感情,能开花结果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阿禾在身边,再难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前,像一层薄薄的银纱。苏晚意摸了摸脚踝上的药布,那里还残留着草药的清香,和阿禾手心的温度。她轻轻笑了笑,带着这份温暖,渐渐沉入了梦乡。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山坡上,阿禾背着她,一步步走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他的肩膀很宽,很稳,让她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