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阳透过木屋的窗棂,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晚意坐在小板凳上,借着这缕光,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泛黄的草纸。纸是她用两斤新米从村里唯一识字的老秀才那里换来的,边角有些毛糙,却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的纸张。

桌上放着半截磨秃的炭笔,是阿禾昨天从镇上货郎那里“换”来的——他用三个亲手编的竹蚂蚱,换了这截别人丢弃的炭笔,回来时举着炭笔傻笑,说:“晚晚,画。”

苏晚意握着炭笔的手微微发颤。离开家已经半年了,父亲的案子有没有转机?母亲的咳嗽是不是还那么重?那些抄家的兵痞,会不会还在盯着苏家的人?无数念头在她心头打转,像被风吹乱的蛛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始写字。字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带着她惯有的娟秀,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用力的凝重。

“父亲大人敬启:见字如面……”

刚写下这几个字,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苏晚意回头,看见阿禾蹲在门槛边,手里攥着那方绣着禾苗的帕子,正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望她。

他大概是刚从山里回来,裤脚沾着泥土和草叶,鼻尖上还有一点灰,像只刚打完滚的小熊。见她回头,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慢慢凑过来,蹲在她身边,好奇地盯着草纸上的字。

“这是什么?”他指着纸上的“父”字,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

苏晚意的心软了软。这些日子教他认字,他认得最熟的是“禾”和“晚”,再复杂些的,就总是记混。她放下炭笔,指着那个字说:“这是‘父’,就是爹爹的意思。”

阿禾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在努力理解。他又指着旁边的“母”字,追问:“那这个呢?”

“是‘母’,就是娘。”苏晚意轻声说,眼眶不由自主地热了。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这两个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宣纸上,母亲的鬓角有淡淡的光晕。

“晚晚,家?”阿禾突然指着这两个字,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好像明白了,这封信,是写给她的“爹爹”和“娘”的。

苏晚意再也忍不住,一滴泪落在草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她赶紧别过脸,用袖子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逃难路上没掉的泪,被刘三欺负时没掉的泪,此刻却因为这两个字,因为阿禾懵懂的询问,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阿禾的动作很轻,带着点犹豫,像是怕弄疼她,又像是怕她推开。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温热而坚实,带着山里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意外地让人安心。

“晚晚,不哭。”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衣襟,“阿禾在。”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却异常清晰。苏晚意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生病时,他也是这样守在床边;想起刘三来捣乱时,他像头护崽的熊一样挡在她身前;想起每个清晨,他都会把最嫩的野菜放在她碗里……

这个心智如同孩童的男人,或许不懂什么是安慰,却用他最直白的方式告诉她:别怕,有我在。

苏晚意慢慢转过身,靠在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他的衣服上有淡淡的汗味,却不难闻,反而让她觉得踏实。阿禾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更紧地抱住了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阿禾,”她闷闷地说,“我想我爹娘了。”

“嗯。”阿禾应了一声,虽然不懂“想”到底是什么滋味,却知道那是让晚晚难过的事情。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动作轻柔得不像个糙汉。

他的指尖带着点凉,触到她皮肤的瞬间,苏晚意打了个轻颤。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满满的担忧和一点点无措,像个不知道该怎么让主人开心的小狗。

苏晚意的心,忽然就静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了,阿禾。”

阿禾看着她,似乎还不放心,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野山楂,塞到她手里。那山楂红彤彤的,是他昨天特意留的,说要给她“尝尝甜”。

苏晚意接过山楂,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在舌尖蔓延开来,驱散了刚才的涩意。她笑了笑,把剩下的一半递到阿禾嘴边:“你也吃。”

阿禾凑过来,张嘴咬住,眼睛弯成了月牙。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草纸那两个晕开的墨点上,一切都安静得像幅画。

苏晚意重新拿起炭笔,继续写信。这一次,她的手不抖了。阿禾就蹲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尔用手指戳戳纸上的字,像是在跟它们打招呼。他不再追问,只是在她写得久了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在她偶尔皱眉时,轻轻拉拉她的衣角,像是在说“别着急”。

信写完时,太阳已经西斜。苏晚意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布兜里,打算明天托去镇上卖菜的李大娘帮忙寄出去。

阿禾看着她把信藏好,突然说:“晚晚,不走。”

苏晚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怕她像信里写的那样,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她心里一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走,至少现在不走。”

阿禾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像在确认她真的不会走。

苏晚意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嘴角忍不住上扬。她想,或许就这样也不错。有个会在她难过时笨拙地抱她,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会用整个身心信任她的人,陪着她。

只是她没注意,木屋外的篱笆墙后,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里面。王氏手里挎着个空篮子,本是想来借点针线,却撞见了这一幕。她看见苏晚意在写信,看见她靠在阿禾怀里哭,心里立刻就编排出了一大段故事。

“哼,果然是勾搭上外面的人了,想抛弃傻子跑了!”王氏撇了撇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傍晚时分,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

“听说了吗?那个苏晚意在给外面的野男人写信呢!”

“我就说她不是个安分的,肯定是嫌阿禾傻,想走了!”

“可怜阿禾还把她当宝,真是个傻子!”

这些话,像风一样刮进了阿禾的耳朵里。他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隔壁传来王氏尖细的嗓门,虽然听不太懂“野男人”“抛弃”是什么意思,却牢牢抓住了“走了”两个字。

“走了……”他喃喃地重复着,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晚晚会走?像上次她说的那样,离开他?

阿禾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想起苏晚意写信时红红的眼眶,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说“想爹娘了”,难道……难道她真的要走了?

“不……晚晚不走……”他摇着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跟谁争辩。

苏晚意端着晚饭从屋里出来时,就看见阿禾蹲在柴堆旁,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阿禾,吃饭了。”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阿禾猛地回过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眨眼睛,她就会消失不见。

“怎么了?”苏晚意被他看得心里发慌,“谁欺负你了?”

阿禾还是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扯破。他的手在抖,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像个害怕被妈妈丢下的孩子。

“晚晚,不走。”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别、别丢下阿禾……”

苏晚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瞬间就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她蹲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阿禾,我不走,真的不走。”

阿禾却像是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也砸在苏晚意的心上。

“他们说……说晚晚要走了……”他哽咽着,“阿禾不好吗?阿禾会编筐子,会采野菜,晚晚别、别……”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抓住她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苏晚意看着他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突然就气红了脸。她知道是谁在背后嚼舌根,也知道那些话有多伤人。

她站起身,把阿禾拉起来,紧紧抱住他:“阿禾,听我说,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着你,除非你不想让我陪了。”

阿禾埋在她的颈窝里,闷闷地哭着,像个孩子一样发泄着恐惧和委屈。苏晚意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说:“不走,我不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只剩下他们相拥的身影。晚饭还放在屋里,冒着热气,却没人去动。苏晚意抱着阿禾,心里又气又疼。她知道,想要堵住这些悠悠之口,光靠解释是没用的。

她低头看着怀里还在抽噎的男人,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和阿禾好好地活下去,让那些说闲话的人看看,他们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而此刻的阿禾,虽然还在难过,却因为怀里的温暖和耳边的低语,渐渐安定下来。他能感觉到晚晚的心跳,那么稳,那么真,像在告诉他:别担心,我在这里。

他把脸埋得更深了,像要把自己融进她的骨血里。

晚晚不走。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