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秋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穿过木屋的窗棂,卷起苏晚意鬓角的一缕碎发。她坐在织布机前,双脚轻轻踩动踏板,手里的木梭随着动作来回穿梭,发出规律的“咔嗒”声,像山涧流水撞击石块的节奏。

织布机是她托货郎从镇上旧货市场淘来的,机身带着经年累月的磨损,却依旧结实。苏晚意用软布擦了三遍,才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纹,像沉淀了岁月的琥珀。她第一次坐在机前时,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部件,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在自家绣坊,看母亲织布的样子——那时的织机是红木的,雕着缠枝莲纹,母亲的手指比她更纤细,织出的云锦能映出月光。

“晚晚,喝水。”

阿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端着一个粗瓷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正是上次他拿去换米粮的那个。碗里是晾温的山泉水,他知道苏晚意不爱喝烫的。

苏晚意停下手里的活,接过碗喝了一口,清甜的水滑过喉咙,带着草木的微涩。她抬眼时,正对上阿禾的目光。他就站在织布机旁,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半个窗户的光,却微微佝偻着背,像怕惊扰了她似的。他的眼睛很亮,专注地落在她握着木梭的手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有种孩童般的虔诚。

“阿禾,”苏晚意忍不住笑了,用下巴指了指墙角的竹筐,“今天编的篮子够了,不用再编了。”

阿禾这才回过神,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晚晚,钱。”他的意思是,多编点就能多换钱。自从上次苏晚意教他编竹器换钱后,他就像着了魔,每天天不亮就去砍竹子,手指被竹篾划了好几道口子,也只是咧咧嘴,用苏晚意给的草药糊糊一抹,继续埋头编。

苏晚意放下碗,拉过他的手来看。掌心的茧子更厚了,指腹上还有新的划痕,结着薄薄的血痂。她心里一软,从怀里掏出那个绣着禾苗的帕子,轻轻擦了擦他指尖的灰尘:“够了,这些钱,够我们买米和布了。”

阿禾的手很糙,带着泥土和竹屑的气息,触碰到她细腻的帕子时,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他看着帕子上的禾苗,又看看苏晚意低垂的眉眼,突然冒出一句:“晚晚,好看。”

不止是帕子,是她。

苏晚意的脸颊微微发烫,像被午后的阳光晒过。她松开他的手,重新拿起木梭:“快织布了,不然赶不上月底的集市了。”

阿禾没再说话,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看她的手指灵活地绕过丝线,看木梭在她掌心翻飞,看她额角渗出细汗时,会笨拙地递上帕子;看她偶尔蹙眉盯着织错的纹路,会跑去院子里摘一朵新开的野菊,悄悄放在她手边的木盘里。

苏晚意织的布,确实是好的。用的是她从镇上换来的上等棉纱,混了山里采的草木染料,织出的布面又细又匀,带着淡淡的青绿色,像初春的湖面。货郎第一次看到时,眼睛都直了,拍着胸脯说:“晚意姑娘,你这布,镇上的绣坊抢着要!”

果然,第一批布很快就卖光了,换来的钱比做竹编多了好几倍。苏晚意用这些钱,给阿禾做了一身新的粗布衣裳,又买了些白面,蒸了两屉馒头。阿禾捧着馒头,一口一个,吃得满脸都是面粉,却总不忘把最大的那个塞给她。

“晚晚,吃。”他含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

苏晚意笑着接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开始织更多的布,有时会在布上织出简单的花纹——几株禾苗,一朵野菊,或是两只依偎的小鸟。阿禾看不懂花纹,却知道这些布是“晚晚做的”,每次货郎来取货,他都要死死盯着,直到货郎保证“一定好好卖”,才肯放行。

这天傍晚,苏晚意刚织完最后一匹布,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布面上,泛着柔和的光泽。她伸了个懒腰,正想叫阿禾进来收布,却见他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

“晚晚,糖。”

油纸包里,是几块用红纸包着的水果糖,在那个年代,算是稀罕物。苏晚意愣住了:“哪来的?”

阿禾指了指外面:“货郎,换布。”他今天跟着货郎去了镇上,看到别的姑娘吃糖,就把自己攒的、准备给苏晚意换棉纱的铜板,全换了糖。

苏晚意拿起一块糖,剥开红纸,塞进他嘴里。甜甜的水果味在舌尖散开,阿禾眯起眼睛,笑得像个孩子。她自己也放了一块在嘴里,甜味漫开来时,心里却有些发酸——这个傻小子,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她。

“以后不许这么换了,”她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钱要留着买棉纱,不然没得布织了。”

阿禾用力点头,嘴里的糖还没吃完,含混地说:“晚晚织,阿禾找棉纱。”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背着竹筐进了山,傍晚回来时,筐里装的不是野菜,而是满满一筐白色的絮状植物。“晚晚,这个,像棉纱。”他献宝地说。

苏晚意仔细一看,原来是山里的木棉。她又惊又喜,木棉纤维柔软,确实可以代替棉纱织布。她抱着阿禾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阿禾,你太厉害了!”

阿禾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却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像只被夸奖的大狼狗。

从那以后,阿禾每天都会去山里采摘木棉,苏晚意则用这些木棉混着棉纱织布,织出的布更软更轻,带着淡淡的木棉香。货郎说,这种布在镇上已经被抢疯了,连县里的大户人家都派人来问。

苏晚意的名声,渐渐传开了。

这名声,也传到了刘三的耳朵里。

刘三是村里的光棍,游手好闲,以前就总欺负阿禾,被阿禾揍过几次后,老实了些,却总在暗地里盘算着什么。如今听说苏晚意靠织布赚了大钱,眼睛里又冒出了贪婪的光。

“一个傻子,一个逃难的,凭什么日子过得这么滋润?”他在自家土坯房里喝着劣质烧酒,越想越气,“那织布机,说不定就是个宝贝!”

夜里,月色昏沉,山风呜咽。刘三揣着一把柴刀,借着树影的掩护,溜到了阿禾家的院墙外。他知道阿禾睡得沉,苏晚意一个女人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织布机放在窗边,在月光下显出模糊的轮廓。刘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翻过矮墙,脚步放得极轻,一步步靠近那架织布机。他伸手摸了摸机身,心里一阵狂喜——这木头,摸着就值钱!

他刚想把织布机往外推,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攥住了。

那手像铁钳一样,力道大得惊人。刘三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借着月光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阿禾就站在他身后,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山里发怒的黑熊,死死地盯着他。

“阿……阿禾?你没睡?”刘三的声音都在发抖。

阿禾不说话,只是攥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抱着织布机的木架,像是在守护什么稀世珍宝。他的眼神很凶,却不是要打人的凶,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警告——不准碰晚晚的东西。

刘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他知道阿禾力气大,真打起来,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咬着牙说:“阿禾,这机器给我,我给你买糖吃,买好多好多糖!”

阿禾还是不说话,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刘三疼得龇牙咧嘴,想抽出柴刀威胁,可看到阿禾那双眼睛,却怎么也不敢动——那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你敢动,我就跟你拼命”的狠劲。

“你……你想干什么?”刘三的声音开始发颤。

阿禾终于开口了,声音又低又哑,却字字清晰:“晚晚的。”

这是晚晚的织布机,谁也不能碰。

他抱着织布机的样子,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身体微微前倾,将织布机护得严严实实。月光落在他麦色的皮肤上,映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顽固,且不可撼动。

刘三突然觉得一阵心虚。他原本以为,对付一个傻子,易如反掌。可此刻,看着阿禾那双执拗的眼睛,感受着手腕上越来越重的力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惹错人了。这个傻子,看似懵懂,却把苏晚意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我……我走!我这就走!”刘三终于怂了,挣扎着想甩开阿禾的手。

阿禾没松手,直到看着刘三连滚带爬地翻出院墙,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松开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摸了摸织布机的木架,确认机器没被碰坏,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禾?”

苏晚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

阿禾立刻转身冲进屋里,苏晚意正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头发有些凌乱。看到阿禾进来,她连忙问:“怎么了?刚才是不是有动静?”

阿禾走到床边,蹲下身,抬头看着她,像只做错事的大狗:“坏人,走了。”

苏晚意这才看到他攥得发红的手腕,心里顿时明白了。她拉过他的手,轻轻揉着,眼眶有些发热:“你没受伤吧?”

阿禾摇摇头,反而用手背擦了擦她的眼角:“晚晚,不哭。”

苏晚意没哭,只是心里又酸又软。她知道,阿禾刚才有多害怕,又有多勇敢。这个总是被人欺负的傻子,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用自己最笨拙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阿禾,”她轻声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谢谢你。”

阿禾的手心很糙,带着夜风的凉意,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像在确认什么。

苏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没有躲开。

阿禾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火烧过。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晚晚,软。”

苏晚意的脸也红了,像染上了木棉的粉色。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山里摘木棉呢。”

阿禾“嗯”了一声,却没动。他蹲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了,才悄悄起身,拿了一张草席,铺在床边的地上,躺下了。

夜里,苏晚意悄悄转过身,借着月光,看着躺在地上的阿禾。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还在担心有人来偷织布机。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床上拿起自己的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阿禾似乎被惊动了,咂了咂嘴,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往她的方向靠了靠,嘴里嘟囔着:“晚晚,不走……”

苏晚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麻麻的。她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傻子了。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洒在那架织布机上,织出的布面在风中微微晃动,像一片温柔的湖。湖底,是悄然滋生的情愫,像木棉的纤维,细密,且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