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里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烈。一场初雪过后,风像刀子似的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响,连屋角的炭火盆都显得有气无力,只能勉强烘暖半尺见方的地方。

苏晚意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指尖还是冻得发僵。她正坐在炕边缝补阿禾磨破的袖口,线穿过布眼时总打滑,好几次针尖戳在指头上,留下细小的红痕。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

“晚晚?”

阿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含糊的鼻音。他刚从山里回来,怀里抱着一捆干柴,眉毛上还沾着雪粒,像落了层白霜。看见苏晚意缩着脖子搓手,他把柴往墙角一扔,几步跨到炕边,伸出自己粗粝的大手,一下就裹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常年干活,掌心带着烟火气和泥土的温度,烫得惊人。苏晚意像被烫到似的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阿禾,我不冷……”她小声说,脸颊有点发烫。

阿禾却摇摇头,另一只手摸了摸炕面,又摸摸她的棉袄,突然转身往灶房跑。苏晚意听见他窸窸窣窣地添柴,风箱被拉得“呼嗒呼嗒”响,没多久,炕下的烟道就传来温热的气息,一点点往上窜。

等他重新回到炕边,手里还捧着个粗瓷碗,碗里是滚烫的红糖姜茶,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晚晚,喝。”他把碗递过来,眼神亮晶晶的,像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这红糖还是上次货郎来,苏晚意用一块绣帕换来的,舍不得多喝。她抿了一口,甜辣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四肢百骸。抬头时,正对上阿禾专注的目光——他正盯着她的嘴唇,看她一口口喝着,嘴角微微上扬。

苏晚意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把碗递给他:“你也喝。”

阿禾却摆摆手,从炕梢拖过自己的厚棉被,往她身上盖。那被子是哑婆婆留下的,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晒得蓬松,带着阳光和干草的味道。“晚晚,睡。”他比划着,意思是让她暖暖地躺着。

天擦黑时,炕已经烫得像块烙铁。苏晚意躺在里侧,阿禾就睡在外侧,中间隔着半尺的距离。他似乎怕冷着她,睡前又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透过门缝映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苏晚意睡不着。她能听见阿禾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还能感觉到他翻身时,被子带动的气流拂过她的脸颊。山里的夜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又静得让人安心。

后半夜,风突然紧了,窗户被吹得“哐当”响。苏晚意往被子里缩了缩,还是觉得一股寒气顺着领口往里钻。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牙齿轻轻磕碰了一下。

就在这时,身侧的人动了。

阿禾似乎被她的动静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他的呼吸离得很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苏晚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量轻轻一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他那边倒去。

“唔……”她低呼一声,手撑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单衣,能摸到他温热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还有那颗“咚咚”跳动的心脏,有力而沉稳。

阿禾的胳膊环了过来,把她牢牢圈在怀里。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本能的小心翼翼,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像梦话,又像叹息。

“晚晚……冷……”

他的怀抱很暖,像个小火炉。粗布衣服蹭着她的脸颊,有点扎人,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气息。苏晚意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血液“嗡”地一下涌上头顶,连呼吸都忘了。

她该推开他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夫妻,这样太逾矩了。

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寒意还在骨子里作祟,而他怀里的温度,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能听见他清晰的心跳,还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草木和阳光的味道。

这味道,让她想起他背着她走过山路时的踏实,想起他把野菊递给她时的憨直,想起他挡在她身前,对刘三说“不准欺负晚晚”时的执拗。

苏晚意慢慢放松了身体。她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那里最暖。阿禾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顺从,环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阿禾……”她小声唤他,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还没完全醒透。

“这样……不好……”她说,却没有丝毫要推开他的意思。

阿禾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纯粹的温柔,没有任何杂念。

苏晚意的心彻底软了。她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渐渐坠入了梦乡。这一夜,她睡得格外安稳,连梦都是暖的。

***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

苏晚意是被灶房传来的声响弄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窝在阿禾怀里,胳膊甚至搭在了他的腰上。而阿禾,不知醒了多久,正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茫然,还有点……无措?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晚意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像被火烧过一样。她猛地松开手,从他怀里弹坐起来,背对着他,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我醒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敢回头看他。

身后的人也动了。阿禾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坐起身,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结实的肩膀。他挠了挠头,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道歉。

苏晚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见他红透的耳根。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糙汉子,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她的心突然就不慌了,反而涌上一股莫名的甜。

“阿禾,”她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醒了多久了?”

阿禾抬起头,眼神里还有点懵懂。他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灶房,意思是他醒了一会儿,还去添了柴。然后,他看着她,小声说:“晚晚……软。”

苏晚意愣住了。

“软?”

“嗯。”阿禾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像……像春天的草。”

他大概是想说,她的身体很软,像春天刚发芽的嫩草。这个比喻很笨拙,却让苏晚意的脸颊又烫了起来。她别过脸,拿起身边的衣服,低声说:“我去穿衣服。”

她刚要下床,手腕却被阿禾轻轻拉住了。

他的手指很粗,掌心带着薄茧,触碰到她细腻的皮肤时,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苏晚意回过头,看见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她轻声问。

阿禾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光。他看着她的嘴唇,又看看她的眼睛,然后,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像触摸易碎的珍宝。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苏晚意的呼吸一滞,感觉脸颊的皮肤都在发烫。

“晚晚……”他低声唤她,声音有点沙哑,“不冷了。”

苏晚意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不是故意要抱她的,他只是觉得她冷,想给她温暖。就像他会把最嫩的野菜留给她,会把最暖的地方让给她一样,这只是他表达在意的方式,纯粹而直接。

她心里的那点别扭和尴尬,瞬间烟消云散了。

苏晚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反而轻轻笑了笑。她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然后,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阿禾的皮肤很粗糙,带着风霜的痕迹,却很温暖。他似乎被她的动作弄懵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

“阿禾,”苏晚意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不能随便抱别人,知道吗?”

阿禾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懂。

苏晚意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只有……只有喜欢的人,才能抱。”

“喜欢?”阿禾重复着这个词,眼神里带着困惑。

“嗯。”苏晚意点点头,脸颊微红,“就像……就像你喜欢野菊,想把它送给我一样。喜欢一个人,就想对她好,想保护她,想……抱着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

阿禾却好像听懂了。他看着她,眼睛里渐渐亮起光来,像拨开了迷雾的山涧。他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憨直又纯粹。

“阿禾……喜欢晚晚。”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晚意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看着他真挚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突然觉得,所有的顾虑和犹豫,都变得不重要了。

她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阿禾的眼睛更亮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灶房传来的“噼啪”声打断了——大概是柴火烧得太旺,爆出了火星。

“我去看看灶。”苏晚意趁机站起身,逃也似的往灶房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阿禾还坐在炕上,摸着自己的脸颊傻笑,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苏晚意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她知道,从这个清晨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收留与被收留”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被昨夜的寒风和今晨的阳光,悄悄捅破了。

灶房里,火苗正旺,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苏晚意添了把柴,看着跳跃的火光,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暖融融的。

外面传来阿禾的脚步声,他大概是起来了。苏晚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懵懂,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种藏不住的、想要靠近的热切。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渴望着奔向自己喜欢的人。

苏晚意没有躲闪。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笑了笑。

这一次,她没有再后退。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暖得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而梦里,有柴火的噼啪声,有粗瓷碗的碰撞声,还有两颗慢慢靠近的心,在寂静的山村里,悄悄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