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夏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潮气,卷着几片梧桐叶,轻轻落在木屋的窗台上。苏晚意坐在织布机前,手里的梭子穿来穿去,织出的棉布上,已经有了半朵含苞的玉兰花——这是她教阿禾认的第一种花,他总说“像晚晚”。

阿禾就坐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画着“晚”字。他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像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树苗,可他学得认真,眉头微微皱着,舌尖时不时会顶一下上颚,那是他专注时的样子。

“阿禾,”苏晚意停下手里的活,笑着看他,“这个‘晚’字,是夕阳西下的意思,就像我们傍晚时坐在院子里看的晚霞。”

阿禾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把树枝往她面前递了递:“晚晚,写。”他想让她再写一遍,好照着学。

苏晚意刚要接过树枝,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镇上送信的邮差,手里举着一封牛皮纸信封,冲她喊:“苏晚意姑娘,有你的信!从县城寄来的!”

苏晚意的心猛地一跳,手指瞬间攥紧了棉布的边缘。她已经快两年没收到家里的消息了,父亲入狱后,家被抄了,母亲和弟弟下落不明,她甚至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阿禾见她站起来时腿有些抖,赶紧扶住她的胳膊,仰着头问:“晚晚,咋了?”

“没事,”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可能是……家里来的信。”

她快步走到院门口,接过信封。信封上的字迹是弟弟苏明远的,虽然比以前潦草了些,却能看出是他没错。苏晚意的手指抚过信封上的火漆印,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拆了三次才把封口拆开。

信纸展开,弟弟的字迹跃然纸上,一笔一划都带着急促的喜悦:

“姐,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爹被平反了!官府说之前是冤枉的,已经放出来了!只是娘这两年积劳成疾,一直咳得厉害,现在卧病在床,天天念叨着你……姐,你快回来吧,家里不能没有你。”

“平反了……”苏晚意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她想笑,嘴角却咧不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又酸又胀。

爹没事了,娘还在等她……她有家可以回了。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屋里。阿禾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根树枝,见她在看自己,便傻乎乎地笑了笑,把树枝往身后藏了藏,像是怕她责怪自己没好好练字。

他脖子上挂着她绣的禾苗帕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却依旧被他系得整整齐齐。他脚上的布鞋是她前几天刚做的,鞋面上还绣了个小小的“禾”字。他身上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带着她的痕迹,就像他的生活里,早已刻满了“苏晚意”的名字。

如果她走了,阿禾怎么办?

村里的刘三虽然被打怕了,可他看阿禾的眼神,总像盯着一块肥肉。长舌妇王氏虽然最近收敛了些,可背后的闲话从没断过。阿禾不会算账,不会跟人打交道,甚至不知道钱要怎么花——上次她让他去买盐,他居然用三个竹筐换了一小袋,还乐呵呵地说“人家说够吃三个月”。

他只会对她笑,只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只会在她被欺负时,像头笨拙的熊一样挡在她面前。

苏晚意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晚晚?”阿禾见她站在原地不动,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快步跑过来,伸出粗糙的手掌,想去擦她的眼泪,又怕弄疼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指尖带着山里泥土的气息,还有竹篾的毛刺,蹭得她皮肤有些痒。苏晚意却没躲,任由他笨拙地用指腹擦去她的泪水,一遍遍地问:“晚晚,哭?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苏晚意吸了吸鼻子,把信纸叠好,塞进怀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好事,阿禾,我爹……我爹没事了,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阿禾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他不懂什么叫“平反”,也不懂县城在哪里,可他听懂了“回家”——上次苏晚意给他讲“家”的意思时,说过“家就是要回去的地方”。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节都泛白了。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不是哭,却比哭更让人难受,就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惶恐又无措。

“晚晚,不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复着这三个字,“晚晚,家在这里。”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指了指他们的木屋,指了指院子里那棵他亲手栽的梧桐树。

在他的认知里,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苏晚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想跟他解释,说她只是暂时回去,说她会回来接他,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阿禾,我娘病了,很严重,我得回去看看。”

“娘?”阿禾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像……像上次晚晚发烧那样?”

“比那严重。”苏晚意点点头,声音哽咽,“如果我不回去,可能就……见不到她了。”

阿禾沉默了。他虽然傻,却知道“见不到”是什么意思。去年冬天,村里的老黄狗冻死了,他问苏晚意狗去哪里了,苏晚意就是这样说的:“它去很远的地方了,我们见不到了。”

他不想让晚晚“见不到”她的娘。

可他也不想让晚晚走。

这个认知让他急得团团转,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娘病了……要去看……晚晚不走……”他把这两句话混在一起,越说越乱,最后干脆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苏晚意看着他缩成一团的背影,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说:“阿禾,我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只是暂时离开一阵子,等我娘好起来,我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阿禾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像是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回来?”

“真的。”苏晚意举起手,像他教她的那样(他以前看村里小孩拉钩,就学来教她,说“拉钩了就不能反悔”),“我们拉钩。”

阿禾迟疑地伸出手,把粗糙的小指勾在她的小指上。他的手指又粗又硬,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土,却勾得很紧很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苏晚意念着小时候听的童谣,声音轻得像叹息。

“不变。”阿禾跟着念,念得磕磕绊绊,却异常认真。

可松开手后,他还是不安。那天下午,苏晚意在收拾东西时,阿禾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把几件换洗衣物放进包袱,他就把自己攒的几块铜板塞进去;她把织布的线团收进柜子,他就把自己藏的野果干拿出来,一个个摆在她的包袱旁边;她坐在炕沿上发呆,他就蹲在炕前,仰着头看她,眼睛一眨不眨。

夕阳透过窗户,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像一幅舍不得分开的画。

晚饭时,苏晚意做了阿禾最爱吃的红薯粥,还蒸了两个玉米面窝头。阿禾却没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时不时把自己碗里的红薯夹到她碗里。

“阿禾,你吃。”苏晚意把红薯夹回去,“多吃点,才有力气编竹筐。”

阿禾摇摇头,又把红薯夹过来,低着头说:“晚晚吃,晚晚要走……路上饿。”

苏晚意的心又是一疼。他居然在担心她路上会饿。

夜里,苏晚意躺在里侧,听着身边阿禾的呼吸声。他没睡着,翻来覆去了半天,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问:“晚晚,会想阿禾吗?”

“会。”苏晚意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发哑,“我会每天都想阿禾。”

“阿禾也想晚晚。”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阿禾……等晚晚。”

“好。”

黑暗中,苏晚意感觉到阿禾慢慢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搭在她的腰上,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这是他们睡在一起后,他养成的习惯——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没有偷偷走掉。

以前苏晚意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可今晚,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烫,掌心全是汗,显然是紧张坏了。

“阿禾,”苏晚意轻声说,“我教你认‘等’字好不好?”

“‘等’?”

“嗯,就是我走了之后,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会回来的。”苏晚意用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着“等”字的笔画,“这样写,记住了吗?”

阿禾的手心被她的指尖弄得有些痒,却没动,只是乖乖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晚晚,别让阿禾等太久。”

苏晚意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侧过身,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像听着山里最安稳的鼓点。

“不会的,”她哽咽着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很快”,到底是多久。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落在阿禾的脸上。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茅草,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写过“晚”字的树枝,像是攥着全世界最重要的宝贝。

他不懂什么叫离别,也不懂什么叫牵挂,他只知道,晚晚要走了。

他只知道,他要等她回来。

就像去年冬天,他等了整整三个月,才等到山里的野菊重新开花。晚晚说过,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那他等晚晚回来,是不是就能等到……比春天更暖和的东西?

阿禾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的眉头依旧皱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甜甜的梦。梦里,晚晚没有走,正坐在他身边,教他写那个“等”字呢。

而苏晚意,却睁着眼睛,看了他一整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就像她教他的那样——喜欢一个人,就要亲亲他。

她喜欢阿禾,很喜欢很喜欢。

可她也必须回家。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难做的一个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