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铁平稳地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象开始模糊、拉长,最终被大片单调的田野取代。那四个字的重量,此刻才真正意义上,一点一点,沉甸甸地压上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脊椎都要被压弯。

走了。

就是……死了。

不会再见了。

眼眶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点东西。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窗外景色飞逝,绿意斑驳,偶尔闪过几栋孤零零的农房。毫无征兆地,最后一次见他的场景,猛地撞进脑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残忍。

也是这样一个午后,阳光同样烈,但透过老家庭院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就变得碎碎的,落在地上,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假期结束,要回城工作。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着给我装这装那,唠叨声隔着一扇门隐隐传来。他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沉默地抽着烟,灰白的烟雾慢悠悠地飘散,融入燥热的空气里。

每次离家,他都这样,话不多。偶尔叮嘱一句“好好干活,别偷懒”,或者“到了来个电话”,就再没别的。那一次,他掐灭了烟,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地走到我面前。

“要走了?”他问,声音哑哑的。

“嗯,车快来了。”我答。

他点点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那双布满深壑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泥土颜色的手,开始在自己身上摸索。在外套的内兜里掏了掏,又换到裤子口袋,最后摸出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皱巴巴的钞票。

塞到我手里。

“拿着。”他说,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起伏。

那卷钱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一种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气息。厚度硌着掌心。我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推回去:“爷爷,我有钱,不用……”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的手攥紧,力气竟还不小。他的手很粗糙,硌得我皮肤生疼。

“让你拿就拿!”他几乎是呵斥了一句,然后别开视线,望着院子外面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土路,声音低了下去,含混地嘟囔,“怕是……等不到你结婚那天了……提前给你。”

我的心当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胀,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窘迫。年轻人总觉得来日方长,觉得衰老和死亡是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对这种直白的、近乎“不吉利”的交代,本能地排斥和回避。

“爷爷您说什么呢!您身体硬朗着,肯定能等到……”我急着反驳,声音拔高了些,试图用这种虚张声势的乐观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阴霾。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花白的短发在阳光下像一丛枯草。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悲伤,也无恐惧,只是一种认命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不再看我,转身又坐回那个小凳上,重新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烟雾升起,模糊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奶奶正好出来,看见这一幕,大概猜到了,又开始数落他:“老头子你又瞎给钱!孩子城里花钱地方多,自己留着买点好的吃不行?抽抽抽,就知道抽!”

他像是没听见,兀自吸着烟,眼睛望着虚处。

我也最终没能再把那卷钱推回去。它沉甸甸地揣在我的裤兜里,陪我回了城。后来点数,整整三千。三沓,用橡皮筋扎着,每一张都旧旧的,软塌塌的,不知道他攒了多久。那钱我一直没舍得花,甚至很少动,它好像一直带着那日午后的温度和重量,还有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