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脖子一梗:“我说错了?当初她考大学,要不是你爸把养了三年的老黄牛卖了,她能上得起?现在倒好,刚能挣钱就躺这儿,不是填不满的窟窿是啥?”
赵老实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他没看张翠花,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解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毛票、钢镚儿混着几块、几十块的纸币,都是他这半年推着豆腐车走街串巷攒的。他数了数,把钱往医生手里塞,又比划:这是4268块,不够,我还有猪,有地,有房子,我卖!
医生攥着那把带着豆腐味的钱,指尖发颤。他见过太多家属放弃,却没见过这样的——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老头,用最笨的方式,硬要把女儿从死神手里拽回来。
“治!”医生突然吼了一声,把钱塞回赵老实手里,“赵叔,钱我先记着!这手术,我亲自做!”
赵星禾第一次恨父亲是在六岁。
那天她蹲在豆腐车旁捡豆子,隔壁巷的胖墩子王虎抢了块热豆腐就跑,边跑边喊:“哑巴的豆腐不用给钱!哑巴生的丫头也是哑巴!”赵星禾追上去,被王虎推在地上,膝盖蹭出了血。她回头看父亲,赵老实正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响,却连一句“站住”都喊不出来。他只能捡起掉在地上的豆腐,用袖子擦了擦,往星禾手里塞。
“我不要!”星禾把豆腐扔在地上,哭着喊,“你为啥是哑巴!你要是能说话,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赵老实的手僵在半空,脸慢慢白了。那天晚上,他蹲在灶台前,借着油灯的光给星禾缝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碎布补丁缀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星禾背对着他睡,听见他拿针时总扎到手,“嘶”的吸气声一声接一声,却没敢回头。
家里穷,母亲走得早,只留下张泛黄的合影。赵老实疼女儿,却笨得很。星禾留长了头发,他想学别家男人给女儿扎小辫,可粗笨的手指总把头发扯得打结,星禾疼得直哭,后来干脆让大嫂王秀兰梳。赵老实就蹲在门槛上看,手里攥着母亲的照片,看一会儿,抹把脸,再去磨豆腐。
大哥赵建军是个闷葫芦,却最护着星禾。有次王虎又来抢豆腐,赵建军追了三条街,把人摁在泥里揍,回来时鼻青脸肿,却把抢回来的豆腐往星禾手里塞:“吃,哥给你抢回来的。”二哥赵建国嘴甜,会哄人,总偷偷把攒的零花钱给星禾买糖,说:“妹,等哥长大了挣钱,让你天天吃大白兔。”
可旁人的好,堵不住星禾心里的坎。她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个哑巴父亲,每天放学都绕路走,故意等赵老实收摊了才回家。有次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让家长上台发言,星禾硬是说“我爸病了”,自己上台念了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要考去大城市,再也不回来。”
赵老实那天其实来了,就蹲在操场外的老槐树下,手里还提着给星禾带的热豆腐。他看见星禾站在台上,背挺得笔直,像株刚冒芽的小树,咧着嘴笑,豆腐都凉了也没察觉。
考大学那年,星禾报了省城的学校。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那天,张翠花正来借磨盘,看见通知书,撇着嘴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啥?将来还不是要嫁人?不如早点跟你爸学做豆腐,好歹能混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