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槐花雪

青石沟的春天总带着股子湿腥气。山坳里的积雪刚化透,涧水就疯了似的往沟外冲,把河床里的鹅卵石洗得发亮,像散落在泥里的碎银子。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却不管这些,惊蛰刚过就鼓出了满枝的绿芽,到了清明,竟攒出了一串串白花花的槐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陈寡妇家的院墙上、柴垛上,连她晒在竹匾里的艾草上都蒙了层薄雪似的白。

陈寡妇蹲在院当心,正用竹耙子翻晒草药。她穿着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晾衣绳。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下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摇晃,她却像是没察觉,眼睛只盯着竹匾里的艾草——叶片得翻得匀匀的,才能晒透,冬天谁家孩子咳得厉害,抓一把煮水,比郎中的方子管用。

这手艺是她男人活着时教的。陈家男人是个走方郎中,十年前在山路上摔断了腿,躺了半年就去了,留下她和三间漏风的老屋。村里人都说她命苦,可她自己不觉得,每日里种种药草、晒晒太阳,倒也清静。只是每逢槐花落在竹匾里,她总会愣神——三十年前,也有个人总爱蹲在这槐树下,看她晒药。

「他陈嫂子!晒药呢?」

院门口突然炸响的大嗓门把陈寡妇吓了一跳,手里的竹耙子「哐当」掉在地上,刚码齐的艾草散了一地。她抬起头,看见王二婶挎着个竹篮,胖乎乎的身子挤在门框里,脸上的褶子都堆成了花。

王二婶是青石沟的「消息树」,谁家的鸡下了双黄蛋,谁家的小子在镇上相了亲,经她的嘴一传,比涧水跑得还快。此刻她那双小眼睛亮得惊人,不等陈寡妇回话,就踮着脚往院里凑:「你听说没?后山那破窑里,挖出宝贝了!」

陈寡妇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艾草碎末簌簌往下掉。她看着王二婶,喉咙像是被晒干的艾草堵了,半天没挤出一个字。

「就是李老栓那酒鬼!」王二婶见她没反应,越发来了劲,往地上啐了口带着瓜子皮的唾沫,「昨儿后半夜,他扛着锄头去后山找兔子,说是听见窑洞里有动静,结果一脚踩空跌进去了。你猜怎么着?他摸着个红漆木匣子!」

她故意顿了顿,眼睛扫过陈寡妇发白的脸,压低了声音,却又让半个院子都能听见:「有人瞅见了,那匣子打开时,金光闪闪的!里头全是银元!少说也有几百块!」

「哐当」一声,陈寡妇手里的竹匾彻底翻了。艾草混着槐花散了一地,像摊被揉碎的雪。她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竹匾边缘,疼得她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只是死死盯着王二婶:「你说……红漆木匣子?」

「可不是嘛!红得跟庙里的供盒似的,上头还描着金纹呢!」王二婶拍着大腿,「李老栓那厮现在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把自己锁在屋里,谁叫门都不开。我看呐,准是想独吞!」

陈寡妇没再接话。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王二婶的大嗓门像隔了层水,模糊不清。她只觉得眼前的槐花越落越密,白花花的一片,把天和地都糊住了,糊得她喘不过气来——红漆木匣,描金纹,那是三十年前,牛大勇包袱里的东西。